母女沒有隔夜仇,這對血緣至親卻生生别離了五年的時光。葉悅年少輕狂,十八歲背上行囊走四方時小看了背井離鄉的艱難,學校給她的獎學金堪堪隻夠支付學費,其餘吃喝拉撒睡樣樣要錢,不得不在繁重的課業之餘抽出時間打工賺錢。她其實并不算特别聰明,名牌大學競争激烈,葉悅在維持生計上浪費了時間,課業上就有些吃力,一個本科念了五年還沒修夠學分,折騰得身心俱疲,每天都靠着意志力勉強支撐。
趙大媽氣入肺腑更痛在心頭,當天晚上在房裡輾轉了整夜,最後同意了老伴的建議,将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賣了,一邊向政府申請廉租房,一邊騰出房款來支援女兒讀書。
拿到一百萬塊錢的時候,打成年起再也沒哭過的葉悅紅了眼。她從小任性,無論是中考填志願還是放棄高考出國留學都獨自拿主意,家人如果同意自然皆大歡喜,不同意她也會不管不顧地一意孤行。年輕時的她總覺得天高海闊,人生是自己的,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即使是給了她身家性命的父母也沒權利替她選擇,外婆去世後卻猛然意識到血濃于水,無論趙大媽嘴上怎麼罵她恨她,遇到事仍然全心全意地替她打算。
可憐天下父母心,斯坦福的圖書館台階上,葉悅哭地不能自已。
由于心懷愧疚,博士畢業後葉悅放棄了美國的高薪工作,遵從趙大媽的要求回了國。但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計劃中的母慈子孝并沒有出現,最初的蜜月期過後,趙大媽挂念了大半輩子的“女婿外孫熱炕頭”壓過了對女兒的疼愛縱容,葉悅不是被念叨工作,就是被念叨結婚,人生重新陷入水生火熱中。
“今天這個人你一定要見一見!”趙大媽一把掀開葉悅的被子,将昨天晚上筆耕到淩晨才睡下的女博士從床上揪了下來。
“媽,這才七點半,我也沒幾天能睡懶覺了,你就不能對我好點兒?”葉悅沒好氣地瞪一眼鬧鐘,拉上被子重新躺回去,“我應聘了一個公司,後天就要上班,今明兩天我至少要睡到十二點,你别來擾我清夢。”
趙大媽退休後養成了晨練的習慣,每天早上跟一幫大伯大媽混在一起,經常能打聽到一些未婚大齡男的信息,看老太太今天這着急勁兒,十之八/九是有硬件過關的大好青年落入了她的魔爪,心急火燎地回來捉葉悅去相親。
“媽,求您放過我吧!”回家一個月,被迫見了十來個适齡男,有一見面就使勁誇她人美聲甜然後更使勁地向她推銷理财産品的,有以前跟李雪相過親結果被李雪發現其實是GAY的,最絕的一個哥們兒瞞着家人談了女朋友,很坦蕩地告訴葉悅他單純隻是想來見見兒時老害他挨打的“别人家的孩子”。
倒也不是沒遇到真心想找老婆的實誠漢子,問題是對方才三十四就秃了頂,葉悅目測了一下對方比她矮了半個頭的身高,實在興不起談情說愛的興緻。
“這個你一定要去看一看!”趙大媽不愧為每天練拳的武林高手,四兩撥千斤地就把葉悅從被子裡扒了出來,扯開嗓子耳提面命,“這小夥子條件老好了,爸爸做生意,媽媽是大學老師,家裡房子好幾套,開着奔馳住着别墅,想跟他相親的姑娘一抓一大把。要不是你媽我腦子活絡,前兩天給你邵姨塞了兩條軟中華,她還不見得願意介紹給你呢!”
意識到這覺是絕對睡不成了,葉悅認命地歎口氣,耐着性子和她媽講道理:“您難道沒注意到,邵姨說了一大堆他家裡的情況,卻半個字都沒提他本人怎麼樣嗎?”那人要是個人中豪傑,邵姨會隻字不提?
“說不定邵師母忘了跟我說。”被葉悅一提醒,趙大媽也覺出了蹊跷來,但她算盤打得精,甯願錯殺三千不肯放過一個,“你去見一見又怎麼的,不喜歡可以不談,你也沒損失不是。萬一對方合适,你錯過了多可惜。”
葉悅心說我哪有空見那麼多的無關緊要的人,還要不要努力賺錢把咱們當初賣出去的房子再買回來了?她新入職的公司薪資待遇很高,但你死我活的企業文化在業内也是出了名的。尤其是葉悅應聘的研發部門,每天加班到深夜,要麼在沒人性的加班制度下苦中作樂,要麼乖乖卷鋪蓋有多遠滾多遠,管理層根本沒給小員工留第三條路走。葉悅雖然還沒報到,但心中已經有了不成功便成仁的覺悟。
這年頭,誰賺錢都不容易。
趙大媽雖然對葉悅的新工作一無所知,但有個老街坊的孩子是葉悅的同行,對他們行業的辛苦早有耳聞,更加賣力地慫恿:“女人麼,幹的好不如嫁的好。你要是跟這個男的成了,我看你班也用不着上了,安安心心在家裡當全職太太,想睡到幾點睡到幾點,沒事聽聽歌劇學學插花,小日子不要太逍遙!”
葉悅差點給她媽給跪了。趙大媽周圍愛打麻将唱卡拉OK的中老年婦女比比皆是,愛好插花歌劇的一個也沒有,她這話鐵定是從昨天晚上看的電視劇裡照搬來的,散發着濃濃的理想主義氣息。
“媽,全職太太要帶娃要做家務,沒準比上班還累,您别想得太美了。”認為全職太太就是逛吃等死的大多都是沒有親身經曆過的想當然群衆,事實上那可是技術活,是要承受與社會脫節、被負心漢抛棄的風險的。
趙大媽可不管這些:“你别跟我貧,反正我已經跟你邵姨說好了,晚上六點讓你跟那小夥子吃個晚飯,不見不散。喏,号碼給你,到了地方給他打電話接頭。”
“又不是特務,還接頭……”葉悅哈欠連天,心知不答應太後大人絕不會放過她,隻好将紙條接過來,不情不願地把對方的姓名和号碼存進手機裡。134563XXXXX,數字很熟悉,劉光,劉……光……
葉悅愣住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
十三年前,她曾經嬉笑着打趣叫這個名字的人,牽強附會地用“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将兩人的姓名綁在一起。十三年後再見這個名字,感慨叢生,流光欺人忽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