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大夫讓丫鬟拿出冰袋敷在萬靈安的額頭上,又脫去他的上衣,開始針灸。
景暄和見萬靈安冰肌玉骨之上,隐約泛着青色,還有一些刀槍劍戟的傷痕,想來是早年戎馬倥偬,留下的印記。
莊大夫讓小厮準備一個木桶,又寫了張藥方,讓小厮去抓藥。
景暄和覺得自己應該回避一下,便施禮道:“既然萬大人要進行藥浴,小人便先告退了。”
“少年郎,能否在後院等我一下?”莊大夫将銀針收好,放在一邊,緩緩道。
“當然可以。”景暄和雖然心頭疑惑,卻也依言在後院等他。
後院種了些不知名的綠草,垂下碧綠的絲縧,一痕流水從絲縧下滑過,流水邊放了幾塊剔透的小石,顯得古樸雅緻。
景暄和越想越不對勁,隻覺得莊大夫看她的眼神也像見到故人一般。半個時辰後,房門被推開,侍候的小厮們從房中魚貫而出,莊大夫在他們最後走出。
“少年郎,萬大人需要休息,在這裡不便多說,可否與我到蘭院的藥房一叙?”
景暄和點點頭,将信将疑地跟他過去了,穿過幾道回廊,便來到了蘭院,此處有一個寬闊的藥房,房邊布滿了翠綠的爬山虎。
景暄和随莊大夫進入藥房,鼻尖瞬時便彌漫着各種藥材的味道。
莊大夫的肩部顫抖,一點一點地轉過身,景暄和見他眼中含着熱淚,不覺十分驚訝。
“莊大夫,您這是……”
“真兒,莊伯伯找你找得好苦啊!”莊大夫掩面道。
“真兒”是于歌笛的小字。
于歌笛早年性情耿直,見不得誰說假話,所以人送外号“千真小姐”,于景漣便也“真兒、真兒”地喚她,隻是外人卻不知道這小字,也隻有他最親密的幾位好友才知曉。對此,景暄和很有些詫異。
“你是于兄的女兒吧,這些年,莊伯伯每年都要外出遊曆半年,就是為了找到于兄的骨肉,誰知道上天有眼,終于讓我找到了呢!”
原來,這位莊大夫就是于景漣昔日的同窗好友莊志興。
二人本是同鄉,從小一起長大,皆參加了湖廣道的鄉試,來到順天府做官,于景漣官至左都禦史,莊志興官至鴻胪寺左少卿,在于景漣被誣下獄後,莊志興也為他多方奔走,誰知聖上下了死命,若誰敢為于景漣說話,便按罪同處。
莊志興見不得好友被誣,便攜數十位大臣,跪在午門外,為好友鳴冤,誰知竟被閹黨當衆打了三十大闆,斷了他的左腿,不光沒有救出好友,自己也落得終身殘疾。
元朝以前,漢人治國,秉行“士可殺不可辱”的傳統觀念,即使宋時從最初的“坐而論道”變成“站立聽政”,皇帝對朝臣也沒有非禮的行為,蒙古人卻不管那麼多,政府中的臣僚犯錯挨打是司空見慣,明太|祖建朝之後,卻把蒙古人的廷仗制度沿襲了下來,光正德年間便廷仗了一百四十六人,死者十一人,從最初的“士可殺不可辱”變成了如今的“士可殺亦可辱”。
在于景漣被殘害緻死後,莊志興徹底對官場灰心了,他憤然辭官,隻求能夠找到好友的遺孤。
“莊伯伯,您是怎麼認出真兒的呢?”
景暄和心中唏噓不已,她将帕子遞給他,莊志興拭了下淚,道:“你手上的這枚骨戒指,是你爹傳給你的吧。”
景暄和穿越過來手上就有這枚戒指了,她也一直沒有摘下,便點點頭。莊志興不無感慨地說:“你爹為人剛正不阿,豪邁曠達,就像這枚戒指,外表無甚裝飾,内心卻古道熱腸,看到這戒指,我便想起了你爹,隻可惜……”
他沒有再說下去,隻是老淚縱橫。
一别八年,天上人間。
有人解脫,有人還深陷煎熬。
“你爹年少時,最喜歡蘇東坡的一首《江城子》,對其中那句‘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更是尤為贊賞,都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莊志興能交到你爹這個朋友,便一輩子值了。”
景暄和道:“那莊伯伯為何會到萬府為醫呢?”
“我辭官後,妻子也病逝了,獨自帶着兩個兒子,生活十分拮據。正值萬府招大夫,我對醫術又頗為精通,便來到了萬府,兒子也成了萬大人的貼身侍衛。”
“萬大人的身體似乎一向都不好?”
“萬大人體内有寒毒啊,”莊志興緩緩道:“當時情況十分緊急,他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一雲遊的道人給了他一粒丹藥吃,他才逐漸恢複過來,隻是體内的寒毒卻沒有除盡,落下這怕冷的毛病,後來我來萬府,也隻是每月幫他開些調理的方子,卻沒有辦法将這毒根治。”
景暄和不由得問道:“聽說那時萬大人在遼東抗敵,為何突然便得如此的重病呢?”
“隻聽說是為了求他父親一件事,可是他父親不答應,他便在父親的營帳前跪了三天三夜,那正是遼東最冷的時節,可他父親還是鐵了心地不答應,最後他寒氣攻心,才昏死過去。”
景暄和陷入了沉思,到底是什麼事,讓萬靈安這般看重,甚至不惜性命也要達到?
莊志興問道:“對了,真兒,你弟弟找到了麼?”
景暄和的心頭一恸,本想實言告知,最終卻搖頭,道:“還沒有。”
莊志興歎息道:“過去畢竟是過去了,多說無益,真兒,往後你打算如何呢?”
景暄和目光沉了下來,一字一句道:“我想繼續破案,憑借自己的才能登上高處,看看上面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