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一名身穿水藍長衫的年輕女子走進茶棚來,她的馬拴在棚外的大樹下。她身後背着兩把彎刀,從穿着打扮上看得出是江湖人,可看面容她約莫隻有二十歲左右,五官和臉型偏圓鈍,稚氣未減。一頭長發用粗布條高高綁起,頭上插着一根精工雕刻的碧玉簪子和兩根花朵樣式的漆紅鐵簪子。那兩根鐵簪子有一掌長,插在發間還露出一截來。
店家忙應聲,忙活時悄悄打量着她。又牽馬又帶刀的必然是江湖中人,他忙把茶水端過去,說道:“姑娘若是不嫌棄,這碟豆糕便贈與姑娘了。今天生意不好,沒幾個客人,這豆糕扔了也是可惜了。它能進姑娘的肚裡也是它的福氣了。”
甯蘇謝過店家,嘗了一塊豆糕,再喝口清茶,滋味确實不錯。這幾個月她風塵仆仆,隻盼着早日到桐城,一路上隻求果腹,哪有心思注意吃食。
店家見她有禮有節,面色和善,并沒有江湖中人的戾氣。于是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跟她搭話,“姑娘哪裡人?要往何處去?”
甯蘇望着城門上方刻着的“桐城”兩個大字,回道:“我來自扶風,來桐城投奔表哥。”
大周國定都北方,桐城距京都不過二十裡,到了桐城就是半隻腳踏進了京都。而扶風落在大周國最南端的一個半島上,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鎮,三面環海。從扶風到桐城有上千裡遠,就是快馬加鞭趕路也得跑上幾個月。
已是日落西山,店家開始整理攤子器物,聽聞她要進城好心叮囑道:“既如此,姑娘還是早點進城吧。現在這世道不太平啊。近日駐紮在城郊的護衛軍出了幾個叛賊,官府正全力搜捕呢。諾,那牆上貼的就是那些叛賊的畫像。”
甯蘇順着店家指的方向隐隐約約看到幾張畫像貼在布告欄裡,“護衛軍的叛賊?那護衛軍的統領是不是叫秦放?”
店家搖搖頭回道:“我聽說護衛軍的統領姓王,叫王什麼來着,記不大清名字了。不過姑娘你說的名字更是耳生,不曾聽說過呀。”
秦放是她表哥,年長她十歲,秦放自小父母早逝,一直養在甯家。十五歲時秦放決定離家參軍,在軍中摸爬滾打多年終于坐到了桐城護衛軍統領的位置。因為路途遙遠和軍務繁忙,十年間秦放隻回了四次扶風,最後一次是甯蘇及笄那年。那年秦放官至護衛軍統領之位,想着把甯家人帶到桐城一起生活。但甯蘇和弟弟要留在扶風讀書、治病,隻好作罷。
可自那一别,甯蘇再沒見過秦放。每到年關秦放都會托人送信回扶風報平安,可是近四年,甯家再沒收到一封家書。
“你找秦放?我認識他,不過他早不是護衛軍統領了。現在他隻是一個小夥計。每日給人端茶倒水,月銀微薄,勉強養活自己。他如此落魄,我看姑娘還是别去投奔他,不如打道回府吧。”
說話的是一個道士,年紀不過二十七八,劍眉星目頗具英姿,隻是胡子拉碴,着一身寬大的道服,有些疲态。他右手牽着一頭小驢,腰間别着一個碩大葫蘆拽着腰帶往下墜,左手舉着一副畫像,眼神在畫像和甯蘇之間來回,喃喃自語道:“與這畫上确實有七八分像,應該錯不了。”
陌生人的話甯蘇隻信三分,就如她說與陌生人的話也隻有三分真。她打量着眼前的道士,問道:“你認識秦放?”
“不錯,我跟他有些交情。你看,這就是他給我的畫像。他托我來勸你回去。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回不了頭了。姑娘你年紀還小,不知道這桐城和京都的水渾着呢。還是趁早回鄉找門好親事,相夫教子才是好歸宿啊。”
東方康正邊說邊把畫像遞給甯蘇自己看。他也覺得自己話多,可是故人相托,雖然是啰嗦了些,但是人情還是要還的。
甯蘇看着畫像上的人确實像自己,右邊落下兩行小字,大意是勸她回去。甯蘇認得這字迹就是秦放的,心中大喜,忙問道:“道長既然是我表哥的朋友,還請告訴他現在在哪兒?我必須要見到他,不見到他我是不會回去的。”
東方康正心裡惱道,又是個不聽勸的!一家子都犟得跟驢一樣!
甯蘇見他連連擺手,既然他不肯說,她也不強求。至少從剛才的話語中她知道秦放現在是一個夥計,大不了把桐城的客棧、茶館、酒樓都找個遍。隻要想找,總能找到的。
甯蘇付了茶錢去牽馬,不想剛跨上馬背東方康正就要來奪她的缰繩。他的手還沒碰到缰繩,甯蘇的彎刀已經架在他脖子上了。知道這人跟秦放交情,甯蘇并不想傷他,架在他脖子上的彎刀尚套在皮套裡。
店家剛收好了攤子,回頭一看這架勢吓壞了。不過一想那姑娘面善,應當不是什麼好鬥的人,就又勸道:“哎呦姑娘切莫動粗,這位道長也是好心哪,這城裡确實是動蕩不安。這天都黑了,我得家去了。姑娘若是進城要抓緊了,一會兒城門就關了。”
東方康正倒是不怕脖子上的刀,面容自若,高聲道:“多謝店家!隻是這姑娘今日不進城了。”
他攔在馬前,繼續說道:“你若是進城,隻會死更多人。即便你武功蓋世,可你救不了秦放!你救不了太子!你更救不了這天下!你何苦去惹禍上身,自尋死路呢?依你的本事,你大可明哲保身,活得自在,沒必要去趟渾水。”
他字字懇切。這類似的話,他也對秦放說過。
甯蘇聽得微微愣住,不過是第一次見面,他怎麼知道她來桐城要做什麼?
她問道:“請問道長你是?”
“俗名東方康正。現是白雲道觀的一名雲遊道士。姑娘,你就聽勸吧,今夜就折道回鄉!不要來趟渾水了。你想想你的爹娘,想想你的兄弟姐妹,親朋好友。日子過得簡單些不好嗎?這人無非是......”
甯蘇心裡反複默念着“東方康正”這個四個字。
東方康正,東方家次子,其父是當今相國。先皇駕崩之後挾持太子行監國之權的相國。
甯蘇凝眉看着他,出聲打斷他,問道:“道長怎麼知道我是去救人而不是去殺人呢?在我看來,救人和殺人沒有分别。很多時候,你想救人救得殺人,不是嗎?道長可能對我有些誤解,我早已經殺過人了,算不得什麼好人,所以沒有什麼簡單的日子可過。而且我認定要做的事情從不會輕易放棄。”
甯蘇不等他回答又說道:“多謝道長相勸。來日若是有機會再見,我定請你喝壇好酒。”
話音未落,甯蘇已經收刀,策馬朝城門方向而去。
東方康正望着遠去身影終是罵出聲來,“犟驢!又一頭犟驢!一家子都是犟驢!”
罵罷,他歎了一口氣,望着那輪藏在樹梢後的圓月,一臉無奈。
他從懷裡掏出三枚銅錢,不甘心又蔔了一卦。
一樣的結局,沒有變數。
他牽着毛驢,一搖一歎,背對着桐城往南走。甯蘇則是往北跑,一眨眼的功夫就進了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