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下的東西隻有兩幅畫,一個劍穗,一把破雲劍,一個箱籠,一封給勿念的絕筆信以及十餘封她寫的家書。她帶走了那個簪子,他想她果真喜歡那根簪子,就是不久身歸黃土也要帶着它。她為什麼要向北走呢,為什麼要回到草原上去呢?是因為白寂死在那兒,所以她要去找他吧。
按她交代的那樣,她的東西都歸置在箱籠。她的死訊傳出去後,她的好友勿念定會找來,到時把所有東西交給那位名叫勿念的姑娘就好。她沒有什麼東西留給楊浩然。他隻有一幅甯蘇的畫像,是甯蘇離開中滄後,他憑記憶畫下的。
畫的是圍獵那次甯蘇騎在馬上回頭叫他。她一身淺藍色衣裙,背景是紅色、金色夾雜的山林,眉眼明媚燦爛,自信又大方。
他終于克制不住放聲痛哭,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
“甯蘇。甯蘇。甯蘇。甯蘇......”
甯蘇從馬背上跌下來,沿着斜坡滾了幾圈最終跌進花叢裡。原來瀕死時耳朵會出現幻覺。之前她命懸一線時聽見的是身邊人的呼喊,如今在這兒空曠無人的原野上,她竟然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嘗試着應了兩聲後放棄了,就躺着凝望着天幕上的浮雲。
她騎着馬一路向北,回到了西幽最南邊的牧場。遠處山峰懸在半空,山頂的雪還沒融化,而浮雲底下的草原已經花開遍地。杉樹成林,林中常有清脆的鳴叫,溪流汩汩流動,花草肆意生長。她決定就停在這裡等待死亡。
清早她取水時見過自己現在的樣子。暗紋已經爬上了她的額頭,每一條紋路都膨大像突起的青紫色血管,每時每刻都在吸食着她的精氣。軀幹、四肢的暗紋更加恐怖,密密麻麻,令她想起那寄生在大樹上不斷攀爬的絞殺草木。就連她的眼睛都不能幸免,在她的視線裡,所有東西都是被切割成數個小塊的。
等待死亡的過程無比漫長。無比痛苦,無比難挨。
甯蘇翻身側躺着,攏過一叢花草擋住自己的臉,枝葉蹭得她筆尖發癢。我要是死了,會成為你們的養料吧。她胡思亂想間,一路馱她來此的馬兒不安地叫起來。馬兒低頭咬碎了那叢花草,又咬着她的衣裙把她拖起來。
甯蘇被它鬧得不得不坐起來。她想起來,這匹馬是她随手從破雲軍營寨牽的,那夜馬場的馬都跑光了,就隻有幾匹馬一直在營寨門口徘徊着不肯走。它帶她一路跑回中滄,又帶着她回到這裡。
甯蘇把它身上的馬籠套、鞍具一一解開。“我不走了,我要留在這兒了。你走吧,你認得回巴裡坤的路吧,那就回去吧。或者去找你的同類吧,别像我一樣孤孤單單的,沒意思。走吧走吧。”
她用力拍在馬臀部,馬兒跑出幾十米遠後站定,朝她的方向仰天長鳴,似是在跟她告别。很快馬兒的身影消失在百米外杉樹林裡。
甯蘇眺望着樹林的方向,突然一道人影從樹林裡走出來。那人朝着她方向走來,幾十米遠時甯蘇終于看清來人的臉,是那夜要了破雲軍全體将士性命的術士。那人提着刀一瘸一拐地走,像是受了很重的傷,一手捂着胸口,另一支手握着刀卻提不起來。刀尖在草地上拖行。
所有的憤恨、不甘一瞬間全部湧了上來。她的心口漲得難受,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殺了他。這是她僅有的念頭。
很顯然,那術士是來殺她的,但比起那夜來說弱了太多。那夜他一擡手就能殺了東方樂康,如今竟隻能提刀與甯蘇肉搏。甯蘇抱着拼死一戰的念頭,化用劍氣凝出一把無形的利劍與他打了起來。一劍就能震得杉樹林中百鳥齊飛,掀起百米長的草地。
但過了幾招後,甯蘇就察覺出不對勁了。那術士的一招一式與她的劍法完全一緻,招招直擊要害,又快又猛。不出十招,甯蘇就被體内等到妖力反噬,暗紋活過來一般朝她頭頂爬去。一劍揮出,她就嘔出一口鮮血,視線之内皆是血色。那術士趁她不備一劍刺來,結果一束白光晃過,再睜眼,術士不知被什麼反擊飛出十米遠。
耳邊有細微的清脆聲響。甯蘇循聲向地面看去,是她頭上的簪子,已經碎得不成樣子。是這簪子替她擋下了這一刀?一個尋常簪子怎會做到如此?又是誰送的這簪子?
她的疑惑不止這些。劍氣凝結而成的長劍已經難以維持,她好容易穩住身形,想着定要拼盡最後一口氣揮出一劍要了那術士的性命。術士也傷得不輕,他癱坐在地勉強支着身子,肩膀被劍氣劃了一個窟窿正汩汩往外冒血。眼看甯蘇踉踉跄跄向他走來,他抓起殘碎的刀把轉身向杉樹林逃去。
“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會我師父的劍法?是不是你害了那十萬名将士,是不是你害得我師父背負罵名,此生都被人戳着脊梁骨咒罵?是不是你?”
甯蘇一邊責問一邊提劍去追。在術士逃進杉樹林的前一瞬,她化盡所有劍氣向術士砍氣。可她揮劍刹那,她的身體重重向地面栽去,那一劍砍偏了。削了半數杉樹,震得地面轟響,激起溪水數米之高,唯獨沒有砍刀那術士。她隻感覺身體動彈不得,下半身像是嵌進地裡一般。她看着那道血影遁入林間,憤恨地呐喊着,手拼命地在草地上劃出數道血痕。
那術士沒死,她要死了。
好不甘心!不甘心啊!
殺了他!殺了他!為什麼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就能殺了他,就能替破雲軍報仇了......
她整個人浸在血泊裡,眼睛已經無力睜開。黑漆漆一片的世界,什麼也看不到。她看不見樹根從她腳底長出來已經深深紮進土裡。看不見妖力叫嚣着撐開她的皮膚讓血液從毛孔裡滲透出來。看不見雪山下有一道青色的身影連滾帶爬向她奔來。她隻感覺到無盡的痛苦,像是千萬把刀子沿着皮膚紋理慢慢切開一般,痛不欲生。
好疼啊。爹,娘,師父,救我。
給我熬藥,喝了藥,就不疼了,對不對?
我不想死啊。可是我好疼。我好想回家啊,回家就不疼了吧......
死前絕望的掙紮、無聲的呐喊好似無比漫長,死亡不過一瞬間。那一刹那閃過無數張熟悉的臉,刹那過後隻剩虛無。
一聲巨響過後,一片紅楹花樹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草原上顯現。每一棵樹都向着青空而去,每根枝葉都蓬勃生長,每一朵花都開得肆意。這是一片以甯蘇的軀體滋養的花海,每一棵樹都是她的骨血。清風撫過花海,花葉細細簌簌,低聲細語。可沒有一絲聲響是她的。
甯蘇已不複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