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了。
又一次,還是十四出頭的這年冬天,傍晚。
兩年前,朝争激烈,右相許盈倒台,樹倒猢狲散。
作為被殃及的池魚,在大房長子宋晏的竭力斡旋下,宋家最終轉賣了京城所有鋪子,舉家搬遷到京城遠郊。
但師恩難忘,宋父選擇将幸免遇難的許盈小子,許林寒接回了家。
而許林寒也改頭換面,取名為韓林,生活在宋府一隅。
屋内陳設質樸,隻是普普通通的木桌,木椅,既沒有紛繁的紋飾,也沒有濃厚的香氣,但宋清辭依然看得一陣恍惚。
平靜的面容下,内心卻是止不住的欣喜。
老天當真給了她第三次機會!
前兩世,死得冤冤屈屈,活得也緊緊縮縮,隻覺一身鐐铐。
這輩子,定要和長離一起将這些鐵鍊親手砸碎!
“哒哒哒,哒哒哒——”
腳步聲乍響。
略顯急促,聽來其主人應有什麼要緊之事。
宋清辭下意識側耳傾聽,從一旁妝奁裡撿出一根木簪子,牢牢攥在手中。
緊接着,一聲壓得極低,還帶着些許哭腔的喟歎便被她耳朵捉了去。
“哎喲,又要被小姐責罰了。”
語調輕揚,聲音翹挺,頗具活力,隻是這話裡話外的幽怨——
哦,是甯兒了。
聽出這急匆匆的正是自己的貼身侍女,
宋清辭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釋然地搖了搖頭,将簪子随意扔下。
前一世的最後,一直被軟禁在府内,每天心驚肉跳,直到鸩酒擺上了桌,才莫名地心安了些。
“甯兒不知小姐今日回府用膳,誤了時辰。”
“還請小姐責罰。”
小丫頭沒有進門,而是撲通一聲跪在了門外。
宋清辭能想象出一個十四歲女孩兒跪在地上,雙手高舉食案的樣子。
但要她真說上來甯兒具體的相貌,她倒是找不出詞句了。
上輩子,自己幾乎沒怎麼待在府裡,一直跟在大哥身邊讀經修習,憑借死兩回的經驗,當時的自己還是眼界低了。
宋家裡裡外外,最多的就是侍從丫鬟。
三脈起居,房屋打理,夜間守門等等大小事務都由他們操守。
曾經自己眼裡隻有父親以及兩位大哥,對于其餘兩脈都毫不過問,更别說侍從丫鬟了。
也難怪許林寒輕而易舉就将宋府奪了去。
強壓自己想一事,做一事,複盤糾錯一事的習慣,宋清辭連忙起身打開木門。
甯兒還耷拉着腦袋,不敢擡頭,手裡托舉着的食案已被宋清辭接了去,随意擱在了桌上。
随後,宋清辭那溫和得不像話的聲音更是讓她面露驚恐之色。
“謝過甯兒,有勞。”
“别跪着了,進來坐坐。”
短短兩句話,跪着的甯兒聽完反而将頭埋得更低,額頭幾乎要貼近地面,薄薄的背堪堪比門檻高些。
“小姐,小姐,甯兒知錯了。”
“甯兒以後不會再犯了!”
宋清辭搖搖頭,在甯兒面前蹲下,卻也隻能瞧見甯兒的腦瓜子,發根稀黃,伸手扶之。
兩臂傳來出乎意料的觸感,甯兒試探性擡眼望去,隻見得小姐那泛着水光的眸子裡,是從未見過的柔和。
然後就好似着了魇似的,甯兒呆呆傻傻地跟着宋清辭起了身,落了座。
下意識之間,緊巴巴地将自己縮在椅子上,兩手局促地抓住衣角,覺得這動作小氣,又将其擺在了大腿上,小小一團。
兩人同樣是十四歲,甯兒看起來就比宋清辭小了整整一圈。
宋清辭坐在甯兒對面,認認真真地上下打量。
看那細瘦如竹節的腕兒,心裡生出一股老母親的心疼。
“怎生如此精瘦,吃不飽飯不成,月錢可否足量?”
宋清辭婉眉一蹙,威而不厲。
言語談吐帶着上一世的習慣,全然不似十四歲。
甯兒正胡思亂想,聽得這語氣,隻覺曾經主母坐于身前。
一時間,心裡話一股腦兒竄了出來,河壩潰堤,一句接一句。
“從京城搬出來後,月錢就從五百錢砍到了三百。”
“再經王媽之手,就隻剩了二百錢。”
“我家六口人,最近又新添了一個弟弟,我以前每個月都寄兩百錢回去的。”
“現在,王媽每天隻給湯湯水水,根本吃不飽。”
“我還要每天出府買吃食,每個月都寄不回多少錢……”
情緒激動之際,甯兒擦擦眼淚,這才反應過來,面前的是大小姐,而非曾經宅心仁厚的主母。一時噤聲,不敢言語。
宋清辭聽完這番話,下意識用手指點起了扶手。
笃、笃、笃、
每一下像是敲在甯兒心房,吓得她心髒抽得慌。
宋清辭揉了揉額頭,在她的記憶裡,記得自家搬到遠郊,雖然日子過得拮據了些,也發賣了不少小厮,丫鬟。
但對留下來的丫鬟不曾克扣。
不管如何家道中落,家父一個讀書人,斷然不會做出如此掉面的事兒。
這王媽,還真是有點本事。
這麼簡單的伎倆就能欺上瞞下,更令人發笑的是,自己居然還被瞞了兩輩子。
一時間,一點怒意在宋清辭的心頭點燃。
她身上不自覺流露出的殺氣更是讓甯兒瞬間屏住了呼吸。
決心解決王媽這個害群之馬,宋清辭拂了拂手。
“我知道了,甯兒你先休息去吧。”
甯兒小心翼翼應答,放輕腳步便打算出門,今天的大小姐讓她感覺實在有些陌生,自己得趕緊和琴兒好好商量商量。
“對了。”
在甯兒跨過門檻之際,宋清辭的話又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糕點你拿着吃了吧。”
一語落下,宋清辭用一條青色蓮花手帕墊着,徒手包住幾塊兒梅花香餅。
随後不分由說遞進了甯兒懷裡,轉身,關門一氣呵成。
就算甯兒想推脫,也沒了機會。
今天的晚食,定是匆忙趕制。
半拉梅花香餅,一小碗碧粳粥。
宋清辭喝得極慢,細嚼慢咽着便想明了近些時日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