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長劍如同閻王的拜帖,每一次揮砍,便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是謂“滂沱”。
她以宋晏為中心,像是收莊稼一般,将這些要錢不要命,撲向宋晏的蠢材通通砍殺,飛景也仗着蠻力,在人群之中又踢又撞,時不時還伸嘴咬别人兩口。
然而也是在這個時候,那幾個身穿黑衣的身影悄然隐匿在人群之中,他們的眼神堅定,動作敏捷,顯然不同于一般的烏合之衆。
這些人肯定是真家夥,是真的不要命的那種。
他們的目标隻有一個,那就是宋晏。
為了殺死宋晏,完成主人的命令,這些人什麼都做的出來,包括襲擊常竹君。至于常竹君要是死了,會是如何的洪水滔天,他們管不着。
就在常竹君猶如割麥般砍殺敵人時,那些不動聲色的死士找到了機會。
一人就像是潛伏在暗處的毒蠍,悄然無聲地靠近了她的左後方的陰影中。
那位置本就難以察覺,何況那人更是借着飛景的身形隐藏自身。
而常竹君的注意力完全被正面湧來的敵人所吸引,她的劍刃在陽光下閃爍着寒光,每一次揮舞都帶走了一條生命。
就在這緊張的時刻,那死士動手了,他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閃而過,手中緊握着一柄鋒利的鋼刀。
破空聲響起。
常竹君的左眼餘光中,那柄鋼刀突然從死角冒出,直取後腰。
襲擊位置,襲擊角度,襲擊部位,都近乎完美。
就算常竹君沒有在進行别的動作,這一刀,她也很難完美躲過。
更何況,她此時幾乎完全無法抽身躲避,因為她的劍還在為另一個敵人送行。
這一瞬間,她的心跳猛然加速,危機感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她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一并成為擊殺的目标。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宋晏的眼角捕捉到了不尋常的動靜。他的身體本能地做出了反應,下意識的,他便将自己所剩的全部氣力通通灌注在指尖。
指甲與針尾相撞,砰出一聲悶響。
彈指射出。
宋晏的視野之中,周遭所有一切似乎都放慢了腳步,唯有那根長針如他所願,疾如迅雷,筆直紮進了那死士的眼球。
像是戳爆了一粒葡萄,血紅的汁水瞬間炸開,侵染了死士視線中的一切。
很快,他發現自己的手不聽使喚了,鋼刀被不知從哪兒來的又一枚銀針磕了一磕,便直接脫了手,劃過常竹君的腰際,留下一道血痕。
叮——啷。
鋼刀落地,常竹君也反應了過來,一劍揮下。
鮮血濺了滿身,常竹君卻依舊面無表情。
胸有驚雷,面若平湖。
現在她的腦海裡隻剩下了一個念頭。
殺,把這些人都殺幹淨,殺幹淨了宋晏就不會再遇到危險。
十三式劍招裡,常竹君隻不斷重複着殺人最快的兩招。
刺與劈。
刺穿喉嚨,劈斷脖頸。
向來不嗜殺的她,第一次覺得這劍實在是殺人太慢。
殺氣太重,血氣太濃。
一直重複着揮砍的常竹君沒有發現,李護衛不知道什麼時候帶着一堆近衛軍加入了戰局,她隻是死死守在宋晏身邊。
在她身下,橫七豎八,躺着數具黑衣人的屍身,不入流的那些蠢人更是堆出了座小山。前赴後繼估摸着也有個二百号人,可能死了一半,有些記不清了。
身上大大小小,也挨了幾刀,其中右手大臂上的那一道血肉翻卷的傷痕最是嚴重,若是醫治不力,甚至可能影響以後練功一事。
這傷口是那壯漢臨死前的反戈一擊帶來的,明明吃了十枚毒針,結果還能死死吊着最後一口氣,狗娘養的。
視線中的一切忽的開始模糊了。
常竹君這才發現,自己身邊,李護衛一直在喊些什麼。
看口型,像是“小姐,小姐!”
罷了,聽不清了,有點累,睡一覺沒事的吧,宋晏也睡着呢。
……
“謝央,你着急忙慌的,又找我作甚。”
日近西山,錢絮晃晃悠悠,睡眼惺忪地來到了酒樓。
“哦對了,你派來的那個力工,掌嘴二十,沒問題吧。”
錢絮剛說完,原本就是大餅臉的張雄頂着一張紅腫的豬臉在門口現身,笑呵呵地沖着謝央揮揮手,手裡還攥了個錢袋子。
見張雄樂在其中,謝央也是噗嗤笑出了聲。
“你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能說什麼?”
“這位兄台,這位置沒人坐吧。”
沒等宋清辭回答,錢絮就一屁股坐在了謝央右手邊,左手重重拍在了謝央的肩上。
“你派誰不好,非要派他來故意惡心我,我正煩着呢。”
謝央自顧自抿了口茶水,笑道。
“當然是為了好玩喽。”
“行了,說正事。”
“剛從我這刮走了四萬兩,怎麼,又沒錢了。”
錢絮主動将力工一事翻篇,随後同樣極其自然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聞了聞,又擡眼看了看謝央,又聞了聞,最後試探性地抿了一小口,待那寡淡的茶香在舌尖迅速化開,消融。難覓蹤迹,錢絮皺緊眉頭。
将茶杯直接推到了桌子的另一側,罵罵咧咧道。
“媽的,這種東西你也喝得下去。”
“謝央,你還真是不挑。”
錢絮嘴上不饒人,心裡卻是早已活絡起來,暗暗打量着坐在謝央對面的陌生人。
年紀不大,這面孔也沒見過。
怎麼和謝央搭上的關系?
難道和那件事有關?
緊接着錢絮好像發現了什麼,揉了揉眼睛,又打量道。
這是個姑娘?
也許是猜到了錢絮的心路曆程,就在錢絮懷疑宋清辭男女的這一刻,謝央起身介紹道:“介紹一下,宋清辭,我朋友。”
“另外你想的沒錯,她是個姑娘,别看她年紀不大,可眼界不窄,很有意思。”
錢絮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可思議,但很快便消失不見,他立即起身作揖行禮。
“在下錢絮,見過宋姑娘。”
宋清辭也是趕緊還了一禮。
“行了,你倆也算是認識了。”
“清辭,你平日遇到什麼難處,去‘點翠’找他便是,十有八九他會在‘點翠’待着。”
“隻是他的人情債很貴,所以最好是你讓他欠你人情,錢絮的人情,很多時候比錢好用很多。”
謝央眯着眼,狡黠道。
錢絮倒也沒有反駁,算是默許了謝央的這句話。
“不過今天,可能你就要欠他一個人情了。”
說完,謝央幹脆替宋清辭問道。
“清辭想在京城張羅起一門營生,要能養活一家子幾十個人。”
“有沒有什麼好門道,既不虧德行,又有利可圖。”
聽完謝央的要求,錢絮隻是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好像對他來說,張羅起能養活幾十人的生意是件比吃飯喝水還要簡單的事情。
“那你手上有什麼資材。”
錢絮轉頭看向宋清辭,同時伸出右手,示意謝央閉嘴。
他并不介意幫人張羅個生意,可經營一門營生是長久事情,他至少得确定宋清辭靠不靠譜吧,萬一給她搞了個店面,因為她的什麼愚蠢動作,十天八天就黃了,豈不是白費時費力費心了,店面總不能交給傻子開。
有些人讀書是一把好手,可到了經商做出的事情,卻常常令人兩眼一黑。
所以即便謝央認定了這宋清辭是個聰明人,他錢絮也得看看他有沒有基本的經商頭腦。
要是沒有,錢絮還是會幫他,隻是會派個管賬的,要是有,那錢絮就不過問,算一樁人情。
手上有什麼資材?
宋清辭自問道。
重生兩輩子算嗎,别人絕對沒有。
但除此之外,能用來營生的資材自然是沒有的。于是宋清辭搖了搖頭,還自覺補充道:“先前家父受朝局牽連,搬出了京城,人脈關系同樣沒有。”
“假如你打算開個點心鋪子,你該先幹點啥?”
錢絮繼續發問。
宋清辭捏着下巴開始組織起了語言。
“首先,要找個老師傅。”
“然後讓老師傅做一款新式糕點。”
“其次選好地址。”
“确保周圍沒有其他點心鋪子,尤其是要避開那些百年老字号。也要保證周圍客人數量充足,最好選在小孩兒,女子較多的地界。”
“然後是根據來店裡的客人喜好,修改糕點種類。”
“大緻就這麼些。”
“嗯,你這幾步棋走得還算穩妥。”錢絮點了點頭,對宋清辭的回答表示滿意。
“你們想做正經生意,但是沒有資材,想賺夠銀兩,但是沒有人脈。”
“布行,酒樓,糕點鋪子這些個常見營生,你應該是一個也搞不定。”
“而且布行有雲天和青鸾壓着,酒樓有花間樓壓着,短時間内投入大,回報少。”
錢絮沉思之際,宋清辭補充道:
“其實,我倒是知道有兩個新興物件,隻是苦于不懂這兩樣東西怎麼制作。不知道錢公子聽說過沒有。
錢絮挑了挑眉,眼裡來了幾分興緻。
“什麼物件,說不定我知道。”
宋清辭努力回憶着上輩子露酒和香露的模樣,盡力描述道。
“一是露酒,它澄澈透亮,好似琉璃,卻又濃烈無比,遠勝尋常燒酒,入口辛辣,後又有回香,一杯醉,兩杯倒,三杯不知睡在哪兒。”
“二是香露,同樣澄澈透亮,但滿是花香,隻需一滴,便能遍體通香。其中這花香種類,還能任憑選擇。”
聽罷,錢絮的臉上露出一抹奇異而略顯古怪的神色。他清了清嗓子,臉上露出一絲赧然,似乎感到有些難以啟齒,但再三思索,還是說了出口。
“你說的這露酒,我好像是聽說過。”
“當時我家裡有個釀酒師給我端來過這麼一杯酒,晶瑩剔透,卻又濃烈無比,光是扇着聞一聞,隻感覺身體都燥熱了起來。”
聽到這,宋清辭眼前一亮,這描述,好像的确是露酒無疑。
“那時候,我壯起膽子抿了一口,辣得我口舌喉直疼。”
“那種疼和喝烈酒的疼完全不同,像是喉嚨被火燎了一遭,難以下咽。”
一回想起那折磨的感受,錢絮的語氣之中都多了一分不安與不确定。
“你确定,那種酒能喝,好喝,而且别人也會喜歡喝?”
這回,輪到宋清辭有些拿捏不準了。
錢絮說的這東西,真是露酒?
可上輩子的露酒,分明是濃厚而醇香的滋味,怎麼會直辣嗓子,難以下咽呢。但是從形态上看,又好像是同個物件。
難道從錢絮喝的那玩意,到上輩子實際上賣的露酒,中間還有許多步驟?
“那姑娘你是從哪喝到過這露酒,聽着和我遇見的那個,完全不可能是同種玩意兒。”
“你們是沒喝過那東西,真的一進嘴,完全沒法接受的那種。”
“要不我把那釀酒師找來,再一起聊聊。”
“如果這露酒真能成,到時候開店利潤,我分你三成。”
“如何?”
說完,錢絮和謝央對視了一眼。
兩人都心知肚明,這露酒要是能搞出宋清辭口中的那種級别,能給自己帶來多麼巨大的收益。
而且假如能搞出露酒,那宋清辭所說的香露可能也确實存在。
要是能做出那玩意兒,錢絮都不敢想象京城女子将會有多麼瘋狂。
……
“我已經替小姐摘去腐肉,以桑白皮線進行縫合,包以蒸煮後的白布,要注意這段時間盡量不要出門,也不要沾水。這邊還有一張内服藥的藥方,按時服用即可。”
一片無聲的寂靜之中,常竹君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
“至于姑爺,你自己診得很準,确實兩年之内,你的身子恐怕會發生變故,我這也有一張藥方,按時服用,姑爺你或許再陪小姐一兩年的光陰。”
“宋晏明白。”
“那竹君什麼時候會醒?”
“這個老夫也拿不準,小姐太累,可能是要多睡一會兒。”
“明白。”
宋晏語氣有些低沉,似乎有些落寞。
待大夫出了門,他輕歎一口氣,托起了常竹君的左手,輕輕摩挲着那略顯粗粝的指尖。
一點溫暖,勝過萬語千言。
等宋晏從低落中擡起頭,卻發現,一雙明亮的眸子正盯着自己,而眸中那疲憊的底色上,那分欣喜便顯得愈發透亮。
“宋晏,在等我呐——”
這是無人聽過的細聲軟語,而這軟語的欣喜之中,那份難以掩蓋的虛弱更是勾得宋晏心疼。
但宋晏沒有說什麼抱歉的言語,他本身就不是會大講情話的性情,而且他也清楚知道,能夠告慰常竹君的,隻能是得勝的捷報。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