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進屋,就已經聞到一股子濃重氣味。
推開了門一瞧,破屋牆縫裡嵌着經年累月的糞垢結晶,窗紙糊着曬幹的豬膀胱皮。
這兒正是這帶管事糞夫——于順的住所。
雖然住得破爛,穿得也差,但牛嬸知道,這人本事不小,藏了不老小銀子,家裡有把鑲金邊的算盤。
回回問起為啥錢都省着不化,他就說要等金盆洗手,回老家找個好姑娘成親。
“順兒——,幫你嬸個忙呗。”
“于順不在——”
小小的屋子裡,飄出來一陣懶洋洋的聲音。
“這個忙你一定得幫,算嬸求你了。”
牛嬸跨過門檻就闖了進去,也不在乎這臭烘烘的氣味。
果不其然,于順這小子在裡屋數着他的私房錢呢,算盤珠子被他敲得噼裡啪啦。
“這次不叫你白幫。”
“嬸給你銀子。”
一說到銀子,于順兩眼一亮,掀開簾子,一個鹞子翻身,單膝跪在了牛嬸面前。
“嬸兒,盡管吩咐。”
牛嬸把所有銀子都塞到于順手裡。
“你能找人去唐家酒樓門口倒糞嗎?”
于順連連擺手。
“嬸,這可不行。我手下的兄弟會被唐家人打死的。”
牛嬸皺着眉。
“那你有啥好法子,反正嬸就一個要求,你給我想辦法惡心惡心唐家。”
“最好讓他們家屎尿橫流。”
于順倒吸一口涼氣,撓了撓腦袋。
“這樣,那我叫兄弟們暫時别去那一片收拾了。兄弟們都是輪流去的,光是晾着不露臉,也傷不到他們。”
“晾他們個十天半個月的,應該就臭得沒人去吃飯了。”
牛嬸想了想,把銀子塞進于順懷裡:“就這麼着了。”
“還有,你另外給嬸也支點招兒,隻要能惡心唐家,要多少銀子有多少。”
另一邊兒,劉叔也找上了自己的門道。
他平時不管府裡的吃穿用度,自然不會認識于順。
不過他一天天吃吃喝喝也不白幹。
認識的酒友不說一百,也有八十。
遍布各行各業。
從各方面刁難唐家一點點,也是一點點。
賣肉的屠夫,釀酒的酒商。
能拖多久是多久。
就是不給唐家酒樓,賭坊供貨。
再請守門的侍衛,每天挑幾個卡着,不讓他們進城。
他們客流量那麼大,存貨指定用不了幾天。
對唐家在花間樓的那兩座酒樓,他是沒什麼辦法。
但這些小酒樓,能折騰一家是一家。
他也不虧待這些弟兄,全都走常府的賬目給買空了。
反正到時候婚宴上也要用,就當提前準備。
……
接近傍晚,宋晏坐着馬車堪堪來到常府。
被唐絆踢了幾腳,他如今每聲咳嗽都帶着胸腔共鳴的悶響,像是破敗的風箱在苟延殘喘。
指尖尚未觸到卧房門扉,先嗅到濃重的金瘡藥氣。
郎中正将染血的桑皮線抛入炭盆,滋啦聲裡騰起帶着焦肉味的青煙
“我已經替小姐摘去腐肉,削除骨刺,以桑白皮線進行縫合部分經絡,包以蒸煮後的白布”
“但滲血還是比較嚴重,要注意常換白布,也不要沾水。等小姐醒來之後,能自己運功幫着止血後會好一些。”
“這邊還有一張内服藥的藥方,需要按時服用。”
一片無聲的寂靜之中,常竹君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
“至于姑爺,你這樣咳血,你的身子恐怕會發生變故,我這也有一張藥方,按時服用。”
“宋晏明白。”
“那竹君什麼時候會醒?”
“這個老夫也拿不準,小姐太累,可能是要多睡一會兒。”
“明白。”
宋晏語氣低沉,記憶仿佛回到了母親去世那天。
一樣的死氣沉沉,一樣的無能為力。
待藥童捧着血水退下,他踉跄着跪坐榻前。常竹君空蕩蕩的袖管被晚風掀起一角,露出皮下縫合處蜈蚣般的針腳。
每一針都像是紮在了他的心上。
瞬間的哽咽驟然化作撕心裂肺的嗆咳。他慌忙用廣袖捂住口鼻,大團猩紅卻透過暈染了盤長紋滲出來,正落在常竹君蒼白的唇上。
蒼白的面龐,鮮血暈染的唇鮮豔欲滴。
一瞬間,記憶裡母親最後的面容和眼前女孩兒的面孔驟然重合。
他伸出手,想替竹君擦去。
幾點淚花忽的落下。
落在了常竹君的臉上。
他趕緊伸手去擦,可淚珠一滴滴啪哒哒落下,濡濕了大片長袍。
他有些無助地擡着雙手,手足無措。
“竹君,對不起。”
“是我害了你——”
“如果,如果我能早一點意識到的話,你就不會受傷了。”
啜泣細碎,直到更漏聲碾過三更,燭芯爆開的噼啪聲驚得宋晏一顫。
他慌忙去攏常竹君散落的發絲,一定神,卻發現,一雙明亮的眸子正盯着自己,而眸中那疲憊的底色上,那分欣喜便顯得愈發透亮。
“宋晏,在等我呐——”
這是無人聽過的細聲軟語,而這軟語的欣喜之中,那份難以掩蓋的虛弱更是勾得宋晏心疼。
這一瞬間,他好不容易消停下來的淚花再度湧出,他咬着下唇,他很想在妻子面前表現得更有擔當,更堅強,更有常家血性一點。
可他真的好害怕,害怕他會就此失去常竹君。
豆大的淚珠被宋晏箍在了眼眶内,他忍得臉頰泛紅,實在難以忍受,他偏過頭,以袖掩面。
“别轉過去,我還想看看你——”
一邊說着,常竹君便想擡手替宋晏擦去眼淚。
可袖子隻是松松垮垮地散在床榻之上。
上一瞬間,她還能感受到左手的存在。
可現實告訴她,沒有。
原來我真的斷了一隻手。
常竹君向來明亮如星光的眸子裡第一次染上了一層陰翳。
但很快,她唇角勾起,用右手撐着身體,在宋晏臉頰落下一吻。
“但還好,我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