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周霆與做了二十多年朝廷命官,也沒聽過如此驚世駭俗的抱負。
他愕然半晌,抛去了敬稱,僅僅作為一位平常夫子,與他的得意門生道:“能跟先生說說,你為什麼要争這位置嗎?”
沈缇意自然不能說自己已經打閻王殿前走過一趟,她思量許久,方道:“學生并非一時興起,我自小便與沈行密、沈名時一同識字學理,通讀聖賢,先生教的是有益國家之事雖死弗避[壹],可現今赈災一事,試問有幾位儲君能做到體恤民情?學生以為,要緊的從來不是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誰,而是他配不配坐上這個位置。”
周霆與凝視着跟前初長成的少女,他本以為,公主之位就是她此生能走到的最高處,哪怕她生性桀骜不屈,不墜青雲之志。[貳]。
不曾想,她竟是不甘心的。
他暫且沒說什麼,也不會随意評議自己學生的所思所想。
太子之位,各憑本事便是。他周霆與忠于大梁,并非效忠沈家,各黨角逐與他無關。
但若沈缇意真是做君王的料,皇女來做儲君他也并無芥蒂,且日後必會為她掃清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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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難道我們就任由沈缇意胡作非為?你不急,我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懷遠将軍齊濂一掀華服落座,擰着脖子抱怨。
“将軍,你也太高看她了,沈缇意這回确實有些蹊跷,可你想,她除了能帶幾個兵根本成不了什麼事,翻不起風浪的,不足為懼。”五皇子沈朔在他身旁落座,悠然飲了口上好的明前龍井。
沈行密今日叫這兩人來,不是為了編排沈缇意的。
他一貫不喜事态脫離自己的掌控,沈缇意已經兩次逾越了他的底線,不管這女人懷的是什麼心思,他需要做的隻是動手讓這些歪心思在這次赈災事務中夭折,讓她永無出頭之日。
沈行密當即一錘定音:“五弟,湘楚的人可部署好了?”
聽罷,沈朔立馬放下手中的茶盞:“三哥吩咐的事,自然是辦妥了的。”
“接下來,就看沈缇意怎麼擔得起這份責。”沈行密上朝時積下的郁氣一掃而光,他輕輕一扯嘴角,終于覺出點勝券在握的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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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沈缇意推開公主府西上房的門。
“缇意,你來了。”房中一安坐着的老者起身,其鬓發皆白,着一身鴉色衣袍,乍看是一副斯文裝束,眉宇正氣凜然,不比常人。
沈缇意一身功夫,便是由這老者一招一式錘煉出來的。
此人名為袁奉世,跟随先帝出生入死,原是受先帝冊封的昭武大将軍,堪稱國之柱石。
當前,他卻是戴罪之身,藏在公主府裡,不敢以本來面目示人。
沈缇意給他倒了茶,又将方才朝中的事一一告知。
聽罷,袁奉世沉吟道,“皇上未免對三皇子太過放心。”
他話音剛落,沈缇意随即記起,袁奉世之罪是拜三皇子一黨所賜。
成也忠義,敗也忠義。
前世陳敬尤異軍突起,少不了三皇子黨羽的推濤作浪。
大梁故步不離,取代它易于反掌,也難于登天——隻要半生戎馬的昭武将軍袁奉世還活着。
論戰術,陳敬尤赢不了袁奉世,但論心術,梁元帝信不過袁奉世。
袁奉世的确用兵如神,他擋在大梁國門前,一人可抵千軍萬馬。
不過,他放心将後背交給了自己堅守的皇朝,卻難防被身後的冷箭正中要害。
既然打敗這個人行不通,那就讓對手自亂陣腳。
陳敬尤使了什麼龌龊手段讓沈行密倒戈,她不得而知,唯一明了的,是三皇子一派中的童良诋毀袁奉世帶兵造反。
據沈缇意所知,先帝還在位時,梁元帝沈璩并不被看好,擁護者也寥寥,他幾次有意拉攏袁奉世,均被推卻。
若不是先帝子嗣凋零,冊封的太子體弱早薨,這皇位輪不到沈璩坐。
對袁奉世,梁元帝早已生疑,認定他手握重兵未必可信,隻是找不到由頭打壓。
恰逢童良僞造罪證,謊稱袁奉世屢戰屢勝皆是與反賊暗中勾結,提議讓三皇子沈行密帶兵,演了好一出賊喊捉賊。
沈行密平素隻讀過兵書,挾勢弄權才是一流。
袁奉世怎麼可能放心把防線交給他,開戰前夕拒不受命,不肯交出兵權,反倒坐實謀反嫌疑,一停戰便被拿下。
那就是袁奉世最後一次守護這片國土。
後來,陳敬尤一路攻城略池,一舉打到天子腳下,他想要什麼,梁元帝就得給什麼......
“缇意,缇意?”沈缇意聽到師父的聲音,才從思緒中抽離。
“你去湘楚的事,霆與怎麼看?”
她的兩位先生年紀相仿,同為重臣,亦是摯友,當初偷梁換柱将袁奉世救出來,少不得周霆與在其中周旋。
“先生沒說什麼,一切看我的造化。”
“周霆與果然是老樣子,”袁奉世搖頭歎道,“他這就是嘴硬,心裡總歸是向着你的。”
他看向她身上還未換下的朝服,同那些皇子是一樣的形制:“你怎麼想的,我心中已有個大概,你要做什麼盡管大膽去做,我袁奉世的弟子還輪不到外人欺負!半截入土的人了,我也不怕什麼宵小,惟願在見先帝之前,能見明君一統天下。”
沈缇意神情慎重,肅然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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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後,湘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