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光政多年前便娶了妻,但盡管鄭臨益時常來走動,也不曾見過那位總督夫人一面。
“不是我狠心,”樂夫人終于意識到自己言行有多失态,這回便放柔了聲音,但那刻薄的字句仍舊刺耳,
“鄭年蘊肚皮鼓不起來,也學不會乖巧溫馴,經年累月厚着臉皮賴在府上,總督不喜,能怪何人呢?”
那小丫鬟聞言,不再求情,擦淨眼淚便轉頭退了出去。
倒是鄭臨益,自從聽聞總督夫人的名字後便匆匆告别,他勉力維持着禮數,表現出雲淡風輕的模樣,才沒有讓樂夫人發現不妥。
鄭臨益一路留意四周,快步追上那低聲抽泣的丫鬟。
“姑娘!”
那丫鬟茫然地回頭,不确定叫的是不是她。
“鄭......鄭大人有何事?”
“你家夫人本名可是‘鄭年蘊’......”鄭臨益緊握雙拳,語速不受控制地加快,逐字确認名姓、年紀、籍貫時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不曾錯過找到的許多個鄭年蘊,但沒有一人,這樣貼合。
“不錯......”
“快,帶我去見她,避着點人。”鄭臨益面色急切,無法形容的喜悅在眼角眉梢炸開,難為他在此刻還記着正房的日子并不好過,莫要令其徒增煩擾。
“好、好,奴婢這就帶您去。”
*
“我家主子近來越發疲乏了,恐怕......無力招待鄭大人,若是怠慢了大人,還請您莫要怪罪。”
小丫鬟進門請示主人,得到應允後又不放心地加上幾句,鄭臨益卻沒在聽,他跨入門檻的腳步極緩,沒來由地有些近鄉情怯。
“是鄭大人麼?”門裡傳來一道輕柔的女聲。
鄭臨益聽見那道聲音,生生頓住了步伐,下一瞬迫不及待地奔向堂屋,見到了說話的人。
“......”
鄭年蘊正奇怪何人如此失禮,一擡目卻将話音收住。
堂屋靜默良久。
鄭臨益看着鄭年蘊的神情一點點冷下來,自己卻是悲欣交集:“阿蘊,我找了你十餘年,當初是兄長不好,沒趕得及......”
“與袁光政同流合污的人,是不是你?”鄭年蘊打斷了他的話,她的語調聽起來咄咄逼人,尾音卻發着顫。
過往她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但她不能接受,她又敬又愛的長兄,居然和折磨她十年的渣滓混在一起。
鄭臨益張了張嘴,沒有開口。
他原本的計策,是将袁光政繩之以法,但牽扯到鄭年蘊身上,袁光政往後抄家滅族的重刑,令他不得不重做打算。
倘若鄭年蘊知曉内情,她必然甯死也要袁光政伏法,所以,他不能說。
等了許久也沒等到答案,鄭年蘊走入内室,拿出一個雕琢精巧的方盒,當着鄭臨益的面打開。
裡面是一隻頗為粗糙、有了年頭的毫筆,既辱沒了那巧奪天工的方盒,也比鄭臨益如今使用的不知低廉多少。
鄭年蘊拿起那毫筆,兩手用力将其彎折,“啪”一聲,筆身斷成兩截。
鄭臨益垂首看着那支斷筆,少年時的往事曆曆在目。
十多年前,從他察覺爹娘有将妹妹出賣于人的念頭後,他就時時留意他們的一舉一動。
“你們憑什麼這樣對她?鄭年蘊今年才八歲,你要她扔到哪兒去!隻要我念一日書,就不會讓她失學;我有一口飯吃,就不會短了她的。有我在,你們休想把她帶走!”
向來和順的他把更幼小的妹妹護在身後,第一次急赤白臉地與爹娘争吵。
家中窮苦,他小小年紀就頂着烈日、抵着寒風雨雪跟人上山采藥,掙來的那丁點錢沒想過買零嘴吃,全給了家裡,隻求他們不要将鄭年蘊抛棄,妹妹上不了學堂,他就一撇一捺帶着她識文斷字。
鄭臨益永遠記得那日,他在山上看見了一簇小花,知道小丫頭一定會喜歡。為了給鄭年蘊編個漂亮的花環,他不過耽擱了半個時辰回家,便就此與還不滿十歲的胞妹分離。
“願以此物,寄思與汝,”看起來蒼白孱弱的鄭年蘊握着毫筆,彎折的動作仿佛耗盡了她的力氣,“哥哥,每次等不到你下課,我就照你說的,用這根筆寫字,這樣就仿佛你依然在陪着我,但我想,我現在不需要它了。”
“因為我沒有哥哥了。”
鄭年蘊手一松,斷筆落地,那十年如一日的思念,就像她面上連成線的淚珠,被她悄無聲息地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