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在下大理寺丞楊旌,”一名約莫不惑之年的大臣走入内府大堂,此人既不推诿也不争辯,隻例行公事般解釋道:“大理寺曆年均于入秋前舊案堆積,為免延誤秋後問斬,查案耗财費力,一時未能周轉,臣已将寺中賬簿一并帶來,絕非弄虛作假,懇請公主過目。”
沈缇意依言接過簿冊翻看,心中想起周霆與昨夜對她說過的話。
“據我所知,朝中欠款未結的有幾撥人。”周霆與在素白紙上寫下一道橫。
“第一種,是事出有因、銀子都花在刀刃上的人。這些人欠下的數額不大,但必然經年帳上有名,朝廷發放俸祿有限,他們無法改變現狀,苦不堪言,而你,就要做這個救他們脫離苦海的活菩薩,施以恩惠。”
沈缇意思量片刻,“大理寺上下宵衣旰食,實乃砥柱中流,欠款一事楊大人無須挂心,食君之祿,分君之憂[壹],大梁不能寒了人心。”
楊旌聞言一怔,他到這來,早已做好了如往年一般有苦說不出的準備,現下反倒挨了一頓誇。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多謝公主體恤。”
有驚無險。
楊旌跨出内府大門時心中還默念着這四個大字。
難道,真如他人所說,這位公主就是一隻虛張聲勢的紙老虎麼?
可她切切實實看了賬本,那些話聽着也像肺腑之言。
也罷,楊旌決定不再深想,這躲不開扛不起的擔子總算是卸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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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名入堂的大臣,顯然沒那麼好對付。
“公主,我所借款項隻用于荊州事務,去歲荊州瘟疫大作,死傷無數,足有萬餘人,荊州元氣大傷,絕無私用公款之事,望公主明鑒。”荊州鎮守鄭臨益道。
同楊旌一樣,鄭臨益也呈上了一本記載詳實的縣志,幾乎無可挑剔。
沈缇意細細地看,終于開口:“鄭大人,你給出的縣志的确找不出錯漏。”
“既然如此,”鄭臨益謙謙有禮地應道,“便請公主再給些時日,臣一定将餘款還清。”
“這本縣志找不出錯漏,但荊州總督袁光政交到我手上的,可就不一樣了。”
鄭臨益身為鎮守,與荊州總督共事多年,兩者各執一詞,必然有一方心懷鬼胎。
“觀其年份,兩本縣志出自同一時段,為何一本雜亂無章、一本井井有條?”
沈缇意命人取來另一本外形相差無幾的縣志,攤開在鄭臨益跟前。
鄭臨益反應出人意料地快,“我此番代總督前來,早已将舊賬逐一清理,做足萬全準備才敢面聖,這本過時的縣志,不知是哪路煽風點火的宵小作亂,公主萬不要被小人迷惑!”
沈缇意一時無言,話已經說得夠清楚,這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那一挂的,既然這樣,她也不介意把那層窗戶紙挑破。
“當年,荊州有個青年剛升任鎮守,便發覺與自己共事的同僚完全不是一路人,此人行事陰險,昏庸暴虐,與其共事的前幾任鎮守皆不勝其苦。”
“這人起初容不得這等奸詐小人擋在前路礙眼壞事,因而他決定同此人較量一番,哪怕撞個頭破血流,後來卻被一人勸阻......”
鄭臨益聽着沈缇意言語,心中竟自然而然地接上她話裡的未盡之語。
“此人是小人不假,若是整垮了他,臨益,你能保證後來居上者就是正人君子麼?不如找出他緻命的弱處——袁光政一個不思進取的酒囊飯袋,最喜的便是受人追捧,把他捧得越高,摔得就越慘。”
周霆與點醒了他,往後他一點即通,從前高風亮節的人也學會了和光同塵,與時舒卷[貳]。
沈缇意繼續說道:“你對袁光政的打壓逆來順受,并且處處替他打點,投其所好,甚至主動放下身段,給他府上的寵妾賀壽,結為金蘭之交,好從她嘴裡套出袁光政為人不齒之事。”
“樁樁件件,這樣深謀遠慮,你分明手握令袁光政永世不得翻身的證據,鄭臨益,究竟是誰打亂了你的計劃,才将你變得畏首畏尾?”
“公主,”鄭臨益不答反問,“多年未見,周公近來可好麼?”
“先生一切安好,”沈缇意道,“他知你前來,囑托我多留心大人的近況。”
“改日我會親自登門造訪。”
直至此刻,鄭臨益進門時寸步不讓的模樣已經大改,他捏了下鼻梁骨,才叫人覺出強硬外表下不易察覺的疲憊:“我與袁光政和其光、同其塵,是為了我心中的公允,可袁光政死到臨頭,我才發覺,他那強搶為妻的可憐女子,竟是因我被推入煉獄的胞妹。”
*
袁府。
鄭臨益落座正堂,随意與袁光政寵妾說着話。
倏地,遠處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小丫鬟疾奔而來,未語淚先流,“樂夫人菩薩心腸,求您讓大夫看看我家主子......”
“大膽,”那素來在袁光政面前千嬌百媚的樂夫人罵起人來,竟也不輸村頭潑婦,“賤|蹄子,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那半死不活的病秧子治不好了!”
鄭臨益深谙樂夫人在袁府中說一不二的位置,袁光政被她哄得暈頭轉向,這個女人唯一欠缺的,隻有正妻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