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晨降霜,故中庭藹藹。霧冷而濕,廊下竹簾,固有潮氣。
明繪早早就起來了,雖然她如今名義上是大家的小姐,但到底沒幾個仁認她這個半道而來的小姐,若再不勤快些,上頭的人還未說什麼,下面的人就要将她非議死了。
布裙利落,她熟練地系上洗得發白的圍裙,整個人便如同蝴蝶一樣在庖廚忙了起來,親自為許昌武備早膳。
主食是鴨肉竹筍米粥,并各色或煎或炒的小菜,在來上一碗蒸好的杏仁酪。
這一番早膳做下來,實在是費事,但是如此盡心的侍奉,至少能夠讓這位大舅舅對她有些好的臉色。
畢竟她一介孤女,寄人籬下,總得看别人臉色才能生活。
她雖說是許昌武的外甥女,但大舅舅似乎對她和她那早逝的母親有太多的不滿,故而對她也頗多冷淡,兩位表姐妹以及那位表弟,也對她有些微詞,這些微詞落進下人們的耳朵,零星的惡意便被無限放大,而後滲透到她生活的方方面面,讓明繪的日子十分難過。
若非她尚有記憶時是跟着父親長大,她定要以為自己就是一個無用且白癡的人。
她将大鍋之上的木蓋子一下就掀了開來,蒸騰的熱氣洶湧而來,她匆匆忙忙正要将裡頭的蒸好的飯菜拿去來,庖廚外邊的就有人叫她。
“三姑娘,三姑娘。”
明繪在圍裙上擦幹了手上的水,趕忙走了出去,外頭正是一仆婦裝扮的人。
“周媪。”
她親切地稱呼眼前的這位顯然不是來打醬油的周媪。
周媪是總管後院的人,也是能跟大舅舅說得上話的人,故而明繪自然不能怠慢于她。
“三姑娘在這兒。”周媪快步上前攜了明繪的手來,格外殷勤地說道,“三姑娘快去罷,大人正找你呢。”
她的話聽上去是那麼殷勤,可是語氣中卻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幸災樂禍的期待,她看向明繪的眼神裡流露出來的也并不是盼着她好的意思。
“大舅舅嗎?”明繪面上笑着,擦手的動作卻遲滞了片刻,她的心底頓時浮現出一股不詳的預感來。
往常自己的大舅舅可是從來都不來找她的,全當沒有她的這個人,可是如今卻突兀地來找她,八成是沒有好事的。
“自然了姑娘。”周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姑娘怎麼穿成這樣,這叫中貴人看見可怎麼辦?”
中貴人,乃是帝王所寵幸的近臣。可是中貴人日理萬機,怎麼會突然來到府上,就算是來府上,若不是為了政事,就為了些見不得人的私下交易,前者是萬萬不會叫她的,若是後者,那肯定她就要倒大黴了。
“周媪可知道是什麼事?”明繪壓下心中的驚慌,勉強地笑着。
“這種大事作奴婢的哪能知道。”周媪笑成了花,向來會逢高踩低的高手如今竟然在明繪也自稱起了奴婢,往日的倨傲也一掃而空,“左右是姑娘的好事。”
明繪被她來着一路去了後院,立即就有婢女簇擁上來,給她梳妝打扮,紅色的曳地長裙,外頭罩着一層細膩如霧的白紗,脫下沾了泥土的布履,而換上精緻華麗的繡着牡丹花的繡履,鞋頭綴着珍珠,每走一步便是珠光閃閃。
外頭莺聲燕語,歡聲不斷,便是尚未出嫁的二姑娘許卓與三姑娘許缤,明繪不常見她們,故而也就十分生疏。
二人親密地進了門,如同花蝴蝶一樣翩然到了明繪身邊。
許卓道,“妹妹真是好看,穿上這身衣服更好看了。”
許缤雖面上有不服,但是也跟着許卓笑道,“姐姐的衣服可是好的,妹妹可真喜歡。”
許卓與許缤交換了眼神,遂一左一右攜着明繪往正堂走去,像是押送犯人一般親密無間。
“今日宮裡頭的貴人來了,是來給姐姐說好事的。”許缤似乎想到了什麼好事,也跟着笑了起來。
明繪自然不敢相信,心中也頓時不安起來,莫不是要将她許給那位中貴人作妾?
她勉強地笑着,“若是好事,那自然是極好的。”
她心中頓時一片冰涼,若果真甚是好事,又怎麼會輪到她呢。
看來,那真是天大的壞事了。
她們一路去了正堂,就見門口多了守護的甲士,他們像是鐵塔一般矗立在兩側,顯然是專司守衛的精兵。
顯然來者身份尊貴自是不必多說,隻是暫不知是哪方來的貴人。
如今,自己隻能依附許家,最算是讓自己給那位中貴人做妾,又能如何呢。
難道,自己又有拒絕的餘地嗎?
“三姑娘來了。”門外早早就守候着的總管朝着裡頭說了一聲,随即紅木的門扇緩緩推開,許缤見明繪仍在猶豫着,遲遲邁不開步子,就直接出手推了她一下。
明繪本就心思悠蕩,加之并沒有防備,就一下子就被推倒在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頭上的妥帖戴着的钗子甚至也掉了下來。
許卓登時瞪了許缤一眼,然後就趕緊去将明繪扶了起來,關切地說道,“妹妹走路怎麼這麼不小心,可摔着了?”
明繪掩藏在大紅廣袖中的手緊緊攥起,銀牙幾乎也要咬碎,可是再多的委屈都得咽下去,她一次呼吸之後立即就平穩了下來,眼中的恨意立即就壓了下來,化作柔柔春水般的順和。
“無事,是我不小心了。”明繪小聲說道,而後又在許卓攙扶下站了起來,幾個仆婦趕忙走過來提她整饬衣服,而後親自扶着她走了進去。
紅門道道開,裡頭觥籌交錯聲也就愈加清晰。
裴明繪愈加不安,這觥籌宴飲之中,自己就仿佛是砧闆上的魚肉,除了任他們宰割,又能如何呢。
華麗的紅色裙擺拖曳過紅色的地氈,滿室的火燭随着一同進來的冬風而搖曳着,發出噼啪荜撥之聲,火燭的光照在溫順垂首少女頭上的華麗的金簪自上,折射出惑人心魄的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