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與此同時,裴明繪也得了一個同她哥哥一樣的稱呼。
皇帝的走狗。
走狗便走狗,這天底下,若以絲絹産業論,幾人能比得上她裴明繪。
所謂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皇帝如此表彰裴明繪,其下之意不言而喻,但是白白捐錢的事情大抵愛财如命以利為本的商人們都不太願意做,但是都得或多或少地表示一下,住在天子腳下的,不免就得出一出血,故此自然恨極了裴明繪。
但榜樣雖有用,但用處也不大,對于戰争所造成的巨大的财政缺口,這些捐款不過杯水車薪,商人們依舊我行我素,過着驕奢淫逸的生活,甚至在皇帝屢次赈災之時從中獲取巨大的油水,囤貨居奇搜刮财富,故土地兼并之事屢有發生。
故此,方有後面浩浩蕩蕩的商業經濟改革等一系列來填補國家财政漏洞的錯失,當然,這是後話。
她将手中賬冊心算完畢,細膩的指尖滑過檀木算盤的算珠,發出清脆利落卻獨具韻味的聲響,餘光看了一眼,确認無誤後方才拿起下一冊來,就在她專心緻志處理手中賬冊之時,就聽門嘎吱一聲,冷風繞過鑲嵌着翡翠的雲母石屏風到了賬冊堆積上,吹得案上銅燈的燈火搖曳不息,故而投射照亮着她面容的光也在不斷搖晃改變着。
“小姐。”
聶妩清脆利落的聲音傳來,裴明繪緩緩擡起濃密纖長的眸子,眼見一披着紅狐狸鬥篷的姑娘風風火火走了過來。
“妩兒。”
纖細優雅的手将手中書簡放下,而後将案上的書簡堆在一旁,眼神往旁邊一挪,春喜立即會意,指揮着屋内的侍女魚貫退下。
随着門扉嚴絲合縫地關緊了,一絲冷風也進不來,一絲密談也出不來的時候,裴明繪用拔下發上的一根銀簪子将燭火挑亮了些。
“家主今兒沒回來,姑娘傷心了。”聶妩長得甜美,聲也格外得甜,但人卻是格外幹練的,每次督導明月府各處運作之時,就想是河邊的水車一樣,除非河水斷流,否則永遠不會停歇的,永遠是有條不紊地運作着的,“但小姐别着急難過,我給小姐備了歲首大禮,隻管小姐喜歡。”
“你倒是知我心意。”裴明繪笑着搖了搖頭,一笑過後便倏然正色起來,“我叫你來,可不是為着這些事的。”
“我知道,是正事。”聶妩甜甜一笑,“姑娘是個正經人,叫我來,當然是為了正經事了。”
“就你嘴甜。”
裴明繪黯淡的心緒永遠會被眼前這個利落的嘴甜的女子點亮,她又是忍不住一笑,“我叫你來,是為了核對一下來歲要事,你且看。”
“戰争開支日益浩繁,又兼之災害頻仍,國庫的虧損怕是來歲也轉不過來了。”
聶妩也知道這些,一聽頓時就擔憂起來,“若是這樣,恐怕……”
“國家沒錢了,自然不會管沒錢的要錢,而是去找有錢的要,這天地下有錢的不過皇帝,最近皇帝已然在節省皇室的開支了,而後便是公卿,他們的錢除非抄他們的家,否則也是收不上來的,然後便是諸侯王,白鹿币便是一法,再然後便是各地豪強富商,我覺得,很快皇帝的刀就會落在這豪強富商之上。”
聶妩眉頭一蹙,“怪不得皇帝先後召了鹽商東郭鹹陽,冶鐵大商孔僅,洛陽商人之子桑弘羊,這幅架勢怕是要将鹽鐵都收回去,如此這般,難道還補不上虧空嗎?”
“如今要改要收,不可能就隻做半截事,要做自然是要做全了。如今國家财政虧空若此,這些個富商豪強卻靠此來發财,已家累萬金,随者數百,凡出行皆招搖過市,貧者為其奴仆,失田者為其佃戶,發國難之才,不佐國家之急。如此種種行徑,如何不是讓自尋死路呢?”
“那皇帝豈不是遲早要拿我們開刀?以陛下雷厲風行之性,必然是那勢大的那幾家開到了。”
聶妩心驚。
“他們為富不仁銅臭熏天,怎的要我們跟他們一塊兒死!”
“你放心。”裴明繪按住她,眸底流轉的堅毅神色頓叫聶妩安下心來,“就算要開刀,也是從那幾家開始,如今皇帝以我捐家産之事大為表彰,縱是有心,也是不能了。我當年捐半數家産的,便是料想着有來日之事變。對了,我從我哥哥處聽來了,皇帝已有算缗的意思了。”
“什麼。”聶妩驚得險些站了起來,“算缗!”
算缗者為何,乃為一種新的賦稅,缗為何,串錢之繩也,一缗就是一千錢,而算為在此時,則為一百二十錢,如此算缗,便是要大舉收富人之稅了。
這遠比增加田稅人頭稅要引發更大的動蕩,誰也無法預料以後會發生什麼事。
二人憂心忡忡地說了些時候,這時突然傳來了敲門聲,聶妩親自去開了門,就見屋檐下站着的竟然是自己派在長安明月坊的執事。
年輕幹練的執事被聶妩領到了裴明繪案前,沖着二位抱拳躬身,“見過二位當家。”
“什麼事。”
裴明繪的手肘撐在長案,顯然商榷對策耗費了她不少心力,故而格外疲憊。
“揀要緊的事說。”
聶妩看清了裴明繪的疲憊,遂囑托道。
“諾。”執事應道,将話在心頭滾了一遭,“長安中有流言,說是陛下有意讓家主尚公主。”
話音一落,整個屋子裡隻剩下大燎爐裡的火焰噼裡啪啦作響,像是銀絲炭裡摻了些潮濕木頭一樣。
“……”
裴明繪緩緩擡起眸子,漆黑如墨的眸子此時此刻卻泛起了難以置信的波瀾。
“說什麼呢?”
聶妩一看裴明繪臉色,心裡頭一驚,趕忙喝問道,“你細細說來,敢于隐瞞定饒不了你。”
“小的不敢!”
執事趕忙将此事備細說來。
原不是皇帝親自下了旨意,隻是長安街巷裡突然就有了傳聞,傳的跟真的是的,執事一見涉及自家的事,趕忙将手頭的事都交代好了,方才匆匆而來,向裴明繪來彙報此事。若是真的,裴小姐自然要為公子的婚事早做準備才是,以防措手不及。
“退下罷。”
裴明繪垂下頭,手心向上撐住額頭,潔白的皓腕自寬大的粉色廣袖裡露了出頭,纖細不盈一握,卻撐住了太多憂愁。
“你别多想。”
裴明繪心裡有誰,聶妩是唯一知道的,故今日她的悲傷,也就隻有聶妩一個人明白。
“這事還每個準呢,前年不是還傳武安侯要将女兒嫁給公子嗎,這不是流言才傳了幾天,就被家主回了并無此事了嗎?”
一個是公主,一個是重臣,誰人又能傳他們的流言,誰人敢傳他們的流言?
有道是枳句來巢,空穴來風,一切流言都有迹可循,自己又何必作個傻子,隻白白相信這一切都是假的呢?
“别傷心了。”聶妩膝行過來,扶住她的肩膀,看着這個看似溫柔實則強悍的女子如此傷神,不由也跟着傷了心,柔聲勸慰道。“此事尚無定據,何故因此傷神呢。”
裴明繪苦笑一聲,手心依舊撐住額頭,她的手很美,指骨纖細指尖圓潤,白皙的肌膚像是玉筍之芽,不管是撫琴弄弦還是撥珠算賬,皆美如畫。
“哥哥已經不小了,早就該成婚了。”裴明繪咬唇,将所有的情緒壓了下去,“偌大家業,卻無子嗣,不白叫人笑話。哥哥忙于政務沒得閑暇功夫,我這個做妹妹,一貫自恃有入微之能,怎的卻忘了這天大的事。”
“小姐怎說這話,姑娘年歲也不小了,我看家主也沒有為小姐尋覓良配的意思。”聶妩見她自怨自艾,忙安慰道。
聶妩知裴明繪在裴瑛的事上容易鑽牛角尖,忙握了她的手來,殷殷勸道,“你與家主又非親兄妹,再說了,多少貴女都盼着和家主在一處,可是如今這都多少年了,家主卻連一點流言都沒傳出來,可見家主沒有婚配之意的。”
“說一千道一萬,家主在這世上最在乎的人,定然是小姐你了。”聶妩道,“在家主心裡,天底下又有哪個人,能跟小姐你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