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隻有冷風呼嘯其間。
裴瑛長久地閉着眼睛,香燭的光照在他的面上,原本緊繃而冷冽的臉也逐漸柔和起來,原本被憤恨與震怒填滿的胸腔被無力與心痛取而代之。
以及那隐秘的痛苦的陌生情緒在撕咬着他的心髒,侵蝕着他的理智,若非多年浸淫于風雲詭谲的廟堂,裴瑛估計很難有這樣的“好脾氣”。
“你可知……”良久沉默之後,裴瑛終于開口了,他的語氣沒有了憤怒,隻有力不從心的疲憊,“你養在外面的那個男人是誰。”
“他……他叫溫晏,是颍川人,被……被我救了,但……他失憶了。”
雖然已經背好了腹稿 ,但她的話依舊說得磕磕絆絆,她悄悄地擡起眼簾觀察裴瑛的神色,可是裴瑛依舊背對着裴明繪。
“溫晏,失憶?”裴瑛緩緩轉過身來,搖了搖頭,黑色的眸子閃過一絲訝然,而後便是要溢出來的疑惑,“裴子吟,你何時如此愚蠢了。”
裴明繪聞言,隻能縮起了腦袋,不敢在看裴瑛。
他面上已經沒有了氣憤,雖說他本就及其擅長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如今,到了極點的無奈已然将憤怒的情緒壓了下去,“此賊子卻是溫家人,不過他可不叫什麼溫晏,而叫溫珩。”
一言既出,五雷轟頂。
颍川溫珩的大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溫家先祖追随高祖開國定鼎,自此封侯拜相,但随之過往功臣宿将的漸漸退場,溫家也跟着沒落下來,可是就到了溫珩父親溫姚這一輩,卻又有中興之象。
不僅溫珩父親官拜颍川郡守,在平定七國之亂之亂立下大功,後被先帝調入長安,擢升為九卿之一的奉常,掌管漢朝的國家祭祀與國家之禮,可謂曰掌管漢朝意識形态部的重要官員,主管漢朝文化相關事宜。
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先帝将能夠調動一郡兵馬的郡守調入長安,并委之以與經濟軍事關系的不大的奉常,同時調用長安官員就任颍川郡守,自此溫家的在颍川的勢力可謂之曰與日劇下。
但是他的一雙兒女,卻讓逐步走向低估的溫家再度發生了轉折。
他的女兒,乃是皇帝的夫人,生得一張桃花面,号之為桃花夫人,深得皇帝喜愛,在未誕下子嗣之時便是恩寵日隆,直接壓過了謝皇後與昔日甚得皇帝喜愛的倪夫人。
而他的兒子,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溫珩,也跟他姐姐一樣,非常得帝心,以侍中身份長伴皇帝身側,專司上谏各種遊玩之事,并不參與政事。
然久在皇帝身側,想要不與聞政事,那也是一件很難的事。
長安又有誰不知皇帝身邊那個叫做溫珩的寵臣,每每皇帝出行,就算不帶上桃花夫人,也要帶溫珩。
原本裴瑛本對這個少年并無多少興趣,直到他在大臣貪污受賄一案之時,發覺了溫珩的手筆,雖然裴瑛顧及着桃花娘娘,并不打算在她得寵之時對她弟弟如何,可是後來,他在提審此官之時,卻知曉了溫珩暗中與不少官員結黨,并且有了将裴瑛取而代之的心,并且多處搜羅他的錯處,欲将裴瑛置于死地。
裴瑛自然要将所有可能的危機都掐滅在搖籃裡,但他深知皇帝十分喜歡這個叫做溫珩的少年,區區貪污之罪,并不足叫皇帝處死溫珩,但是若是幹預政事,刺探君心,并将之洩露給各郡國之事拿下溫珩,那便隻是一個順水推舟的事了。
溫珩當時到底不過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如何能夠與老謀深算的裴瑛比,原本他想要聯合朝中裴瑛的政敵将裴瑛置于死地,結果卻因此落入了裴瑛精心設計的羅網,本來就要将其問斬,桃花夫人卻在此時有了身孕,拼死救下了溫珩。
但就憑一個桃花夫人,卻也隻能救下溫珩的命,而不能保證溫珩的前途,溫珩被發為苦役,裴瑛又略微疏通,便讓其去修築西南夷道。
後來果然不出裴瑛所料,溫珩很快就死了,但是卻沒有見到他的屍首,這是一件讓裴瑛始終沒有辦法安心的事。
聽到這裡,裴明繪的臉色徹底白了下來,她癱坐在地。
聽着軍靴踩在地闆的聲音,以及行走之間盔甲之上的甲片相撞的金鐵之聲,裴明繪一擡頭,就見裴瑛他徑直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而來,香燭的火光被冷風吹得搖曳不止,覆在他的盔甲之上那冰冷的光暈也一同粼粼變幻,原本儒雅的面容因為剔除了剔除了溫柔與憤怒,而更加冷峻,隻看上一眼,心頭便仿佛壓上一塊大石頭一般無法呼吸。
這才是她哥哥,專司朝堂謀劃,手下不知鮮血幾多的裴瑛。
裴瑛走了過來,俯下身子,将裴明繪的身子扶正,讓她端正跪着。
他的目光完全落在她的臉上,她羞愧地想要低下頭去,下巴卻又被裴瑛的手托住。
“明月坊庫房失火,乃是溫珩一手所為。”此時此刻的裴瑛已然不再憤怒,卻也剔除了溫柔,隻平靜地叙述着事實。
“是我……引狼入室。”
裴明繪羞愧地想找一個地縫鑽進去,但是裴瑛顯然不想給他這個機會。
“吃一塹而長一智。”裴瑛單膝跪地,目光卻依舊俯視着,審判着裴明繪,“但是,裴子吟,你可知曉,裴家家訓第一百零一條是什麼嗎?”
裴明繪驟然擡眸,眸中滿是悔恨,雖然她并不想說,但是在裴瑛的眼神壓迫之下,還是一句一話地說了,“凡河東裴氏之人,不可私養外室。”
“今日你既違背,可知後果?”裴瑛的話語很平靜。
裴明繪能夠感受到裴瑛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這樣她再一次低下頭,怯生生地回道。
“該當家法。”
“你既然清楚,可有怨言?”
依舊平穩的聲線硬生生控住了她所有的退縮。
“那好。”
裴瑛站起身來,一伸手,而早就拿着家法等候的仆從立即恭謹地将家法遞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