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原先隻想着找到張妞,所有事就迎刃而解了,如今發覺要比她想的困難許多,心中煩悶,她不痛快,幹脆來找宋禮鶴的茬:“夫君還找人跟着我。”
她抱怨的意思明顯,宋禮鶴便順着她的話說:“是為着這個苦惱?”
林黛從榻上坐起來,将食盒揭開,拎着綿軟的糕點嘗了一口,她從郁悶中回過神來,知道宋禮鶴已經退讓一步,再僵持下去不好,反問道:“不然呢?”
宋禮鶴靜靜地等她吃完,摘下遮眼的白布。
林黛不經意地擡眸,怔了怔,下意識将亂七八糟的坐姿調整好,問道:“夫君看得見了?”
從前,宋禮鶴的眼眸常是掩蓋不住的無神,眼瞳渙散,他面無表情的時候,很難讓人猜得出他在想什麼。
林黛總是刻意忽視宋禮鶴的眼眸,否則她常被那樣一雙眼睛惹得毛骨悚然。
今夜卻很不一樣。
宋禮鶴的眼睛很漂亮,他眼神還是有些晦澀,但不再灰蒙蒙一片,而是在火燭映照下出現一絲靈動。
宋禮鶴垂眸,沒有應答。
郎中說,不出半月,他的眼睛就能看得清,不用再遮眼,也不必再躲避刺眼的日光,再休養半年,恢複如初不難。
宋禮鶴聽到這樣的消息,也沒有很雀躍,他已經能看到妻子清如芙蓉出水的好容顔,卻刻意忽視下來,若不是林黛提醒,他下意識要忘了用眼去看。
林黛已換上薄紗,她沐浴過,烏黑秀麗的長發柔順的披着,探究地起身,又問:“夫君看得見了?”
她未施粉黛,生得杏面桃腮,這樣的顔色,宋禮鶴自認在京中也從未見過。
他在戰場拿了功名,回京城免不了要入鄉随俗,赴一些酒宴,看過名滿京城的花魁獻舞,見過一些官員家中千嬌百寵的姑娘,可他從未像現在這樣亂着心神。
宋禮鶴從悸動中回過神來:“看不見。郎中隻說快好了。”
他低下頭,誤讓林黛以為自己觸及他的傷心事,連忙湊上前來寬慰他:“我隻是看你眼睛好了許多,你不要多慮,不過我瞧着你行動自如,眼疾對你來說并不算困擾。”
宋禮鶴将食盒擱置到榻邊的櫃子上,沒由來地說:“若是眼睛恢複,或許我就要回京了。”
林黛一怔,不明白宋禮鶴提及此事的寓意。
宋禮鶴也沒有再提,坐回榻上,換了句話問:“朱陵郅胸無大志,卻尤其好賭,一個本事花重金學了三年,才領略一些皮毛,你呢?為什麼學。”
尋常人家的姑娘過得再落魄,琴棋書畫也是要學一技之長,鮮少有姑娘會去花重金與骰子手學本事。
林黛于是想起,她在幼時也摸過琴弦,書畫略知皮毛,又因有一張好皮囊,起初被送往花滿樓。
她年歲太小,隻能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心底知道這地方不好,趁機偷溜出來,後來四處流浪,才明白過來,這些不是她這樣居無定所的人該學的東西。
要麼餓死,要麼另辟蹊徑。
花滿樓她不願去,深思熟慮過,幹脆與手下人省吃儉用,拿上全部家當,求到了骰子手那裡。
骰子手不願将吃飯的本事和盤托出,但勝在林黛目光如炬,三個來回就看明白其中貓膩。
她少時摸爬滾打,什麼都學過,什麼都會一點,唯有武功算精通,熬過那些最艱難的日子,漸漸好起來,都要忘了為什麼學這麼多東西。
林黛回過神來,答的坦然:“能多賺一些銀子,就學了。”
宋禮鶴未料是這樣的回答,他吹滅火燭,在一片漆黑中看到林黛亮晶晶的眸子,她很輕地說:“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世子一樣,喜歡什麼東西便去學了。”
宋禮鶴:“今日你見的人,是誰?”
影夜特意提出,林黛今日出府,十有八九就是為了尋人,她連賭的時候都在張望。
林黛:“我說了,夫君不是還要去查,何必多問我。”
林黛今夜情緒低落,她厭煩試探,心中知道不管宋禮鶴怎麼查探,都查不出林茂的下落。
因為林茂與她一樣,從未在什麼地方紮根,他們一直都忙于奔波,與人的緣分清淺,就算宋禮鶴将苓州查個底朝天,都不會知道林茂的底細。
宋禮鶴:“我信你,隻要你說,我不查。”
林黛還想争一個日後出府的機會,順勢說:“他是從前莊子上的馬奴,待我很好,我想讓他為我找一個姑娘,我不留神拿了那姑娘的東西,想見她一面。”
她又是半真半假的描述,細節一并揭過,不提為何馬奴遙遙來找她,她又為何笃定馬奴會在賭坊現身,還有許多疑問。
宋禮鶴想,他若是信了這荒唐的鬼話,真就愧對舅舅一直以來的教誨。
可林黛又柔若無骨似地倚靠過來,軟聲憂慮道:“方才心情不好是為這個,萬一那姑娘找不着怎麼辦?”
宋禮鶴摟着林黛的腰,他把玩着林黛的幾绺頭發:“我給你找。”
林黛摟着他的脖頸,輕輕地搖頭:“你的暗衛别吓壞她了,她認得那馬奴,若她願回來見我就好了。”
林黛又開始惆怅。
她被宋禮鶴抵回榻上:“為着見個人,連晚膳都不想吃?”
林黛撇嘴,意有所指:“若是見不到她,我可要日日食素了。”
這話說的狠。
宋禮鶴掐了一下她的腰,丈量一下:“你日日吃的不少,怎麼不長在身上。”
提起這個林黛就煩悶,她豐腴不少,有一兩件衣裳都穿得緊身了些,林黛推搡宋禮鶴一下:“怎麼沒長?”
這一聲嚷完,林黛才後知後覺過來不對勁,她與宋禮鶴默契地靜默片刻。
宋禮鶴見她要将臉藏起來,手探進她的衣襟,忍俊不禁:“是我的錯,夫人要體諒我的眼疾,眼睛總是看不到的。”
林黛悶聲罵他:“下流。”
宋禮鶴不逞口舌之快,任她罵,情到深處時,林黛自然會婉轉着不吭聲。
宋禮鶴占着上風,他眼睛已經恢複清明,看着林黛羞澀模樣,正想揶揄兩句,忽然借着一絲光看到林黛腰間一道疤。
這疤很淺,瞧着有些年頭,卻足足有一指長,疤痕如同一道裂谷,印在她白皙纖細的腰間,突兀到刺眼,猙獰的線條仿佛要張開血口。
宋禮鶴的手忽然撫摸在那一處疤痕上,所幸陳傷已經痊愈,林黛早習慣他的觸碰,沒有多抗拒。
宋禮鶴想起很多人随口說起,她過的有多麼不容易。
林黛迷迷糊糊間,隻是察覺宋禮鶴的動作輕柔很多,她難耐,忍受不了,一句咒罵還未出口,就見宋禮鶴俯身問她:“管事嬷嬷待你很不好嗎?”
這個節骨眼能問出這樣的話,林黛欲哭無淚,她一口咬在宋禮鶴脖頸,他靜靜的不動,任她叼着。
林黛終于松口:“問這個做什麼。”
宋禮鶴固執地問:“她待你不好嗎?”
林黛從他肅殺的語氣中醒過神來,雖然不明所以,但知道宋禮鶴是動了殺心。
她還有手下被管事嬷嬷扣着,萬不能讓宋禮鶴貿然去滅口,免得傷及無辜,林黛攀着他的脖頸:“她待我已仁至義盡,你不要多想,不過你再問這些旁的事,就滾下去睡。”
宋禮鶴于是不再問了。
待一切重回寂靜,林黛很快就倚着他的臂膀睡着,宋禮鶴等她睡熟,将手腕掙出來。
宋禮鶴為她清洗後,隻是給她披上衣衫,刻意沒有為她系上衣帶,此刻坐起身來,将衾被拾起,匆匆掠過一眼。
所幸林黛隻有腰間的刀疤最深,腿上雖有一些斑駁,但勝在留下的印子小,像隻是磕碰到的淤青。
唯有腰間一處。
宋禮鶴摩挲着那處疤痕,忽然記起很多次,他看不清她的面頰,心生埋怨,不由自主就掐着此處,林黛往往會戰栗起來。
郎中告訴宋禮鶴眼疾就要恢複的喜訊後,猶豫着問他:“要不要傳信給大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