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對于林樂芒沒有接茬,王宥倩有些不滿,她把手從對方的掌心抽了出來,按在太陽穴揉了揉,“現代人誰不是一檢查一身毛病,沒有明顯的病征,沒有必要。”
“要等到有明顯的病征,那也沒必要了。”
林樂芒沒忍住,刺了她一句。喝酒的人本身就不可理喻,更别說本來就不可理喻的。
“芒芒。”
王宥倩又喊了她一聲,方才的不滿已經消散,夾帶上了一些無奈,“我現在心情很好,你就不能順着讓我高興下去嗎?”
這是她今晚第二次妥協,次數多得已經不同尋常,不尋常到林樂芒更不想接,她一邊轉頭,一邊試圖冷淡地回應:“我這會兒隻想拉你去房間把澡洗了,酒氣真的……”
在視線對上的那刻,林樂芒停住了話語,同樣看向自己的人的眼睛裡全是紅血絲,在白色鞏膜交織着,像紅色的蛛網,她這才意識到今晚見到對方最違和的地方,是這雙眼睛前沒架着自己喜歡的鏡框。林樂芒俯身靠近了些,虹膜周邊那一圈透明的邊緣便清晰可見,她想起自己上次見到王宥倩戴隐形眼睛好像也是在和老東西們的飯局上。
被盯着瞧的人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已然變得幹澀的鏡片刺激得淚腺保護性地分泌了更多的淚液,一雙眼睛看上去水意盈盈,看得林樂芒唰地一下起身,不再管對方是不是十分鐘前才表達過想坐一會兒的意願,拖着對方的手肘從沙發上一起站了起來。
王宥倩沒多說什麼,她任由林樂芒扶着自己一步步走下樓梯,眼睑低垂着,幾乎快要合上。林樂芒帶着喝醉的人路過前台時把車鑰匙扔給了服務生,幸好北視算是熟客,不用多嘴說些什麼,足夠讓她以盡可能快的速度把“醉鬼”帶去房間。
套間的沙發比大堂裡的舒服多了,坐下來的一瞬間,林樂芒心裡開始質問不久前的自己,是怎麼就同意了非要在大廳坐着的人呢。她輕輕搖了搖頭,朝還站着幾步遠看着自己的人拍了拍身邊的空位,這回輪到她發布指示了
王宥倩聽從了林樂芒的指揮,躺下将頭枕在了她的大腿上,她一睜開眼就發現林樂芒手裡拿了個塑料小鑷子,尖端套着透明的軟膠套,也不知道是哪裡變出來的工具,然後這鑷子還在這人的手中離自己的眼睛越來越近,王宥倩也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到了一股微妙的危險氣息,她突然阖上了睜開的雙眼,搞得正準備幫她取下隐形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怎麼了,早些取出來就沒那麼難受了。把眼睛睜開吧。”
沒料到還有哄人的部分,聽得出來林樂芒的疑惑。
“别用鑷子。”
王宥倩又用力眨了眨眼,隐形鏡片的邊緣摩擦着眼球的感受更加強烈,她能感覺到保護性的淚液已經快從眼角溢出,可餘光看到那支白色的鑷子,她還是搖着頭。
“那我用手?”
視線裡的人接受得很快,擱下工具,用另一隻手輔助着撐開了她沒多少力氣的眼皮。王宥倩被酒精麻醉了三分的感知在指尖靠近的時刻變得敏銳,盡管林樂芒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接近,但手指超過可以聚焦的距離變得模糊起來時,是視界裡不受控的巨物在靠近眼球,安全感瞬間喪失。雖然她沒有掙紮,可是震動的瞳孔明白地透露出了那種不信任。王宥倩無法得知此時林樂芒的心理,隻是時間變得既快又慢,她能感受到覆蓋在虹膜上一整晚的片狀物被揭起,異物感立時消弭,也在指腹早就離開後,仍能從眼球上感受到柔軟的肌膚觸感。
信任和不信任,在弱點暴露的時刻,才最能明白。
王宥倩若有所思,似乎覺得自己被酒精占據的大腦恢複了清明,她正想睜眼說些什麼,綿軟的觸感卻打斷了她,浸潤着溫涼液體的棉片輕柔地在她睫毛根部擦拭着,手法細緻,一點點揩去已經在脫落的眼妝。突然她聽到一聲輕笑。
“你幹嘛眼皮抖得那麼厲害啊。别抖啦。都已經沒在取隐形了。”
林樂芒笑着換了張卸妝棉繼續着,另一隻手的指尖搭在了王宥倩的眼角,試圖穩住晃動的睫。聽她這麼說,王宥倩深吸了口氣,将剛才腦子轉過一遍的思緒全排除掉,總算安定了眼部的肌肉,她沒有馬上回話,直到這一邊的眼妝基本擦拭幹淨後,才看向俯身在上的林樂芒,問她:“有人幫你取過隐形眼鏡嗎?”
“嗯——沒有吧。”
看得出林樂芒思考了一下,她回憶時拖着的尾音轉了兩個小彎,“我自己取鏡片的時候都生怕自己的手戳到眼睛,更别說讓其他人來弄了。”
話到這裡,她停了半秒,小小的拐彎變做接續的笑意:“所以你居然乖乖讓我幫你,我還蠻驚訝的,倩姐你真的喝醉了。”
笃定的語意讓王宥倩驚訝,明明是相同的場面,林樂芒與自己所意會到的截然相反,她自以為清明的大腦重新開始混亂起來,像是有一百萬個聲音在胸腔和大腦皮層的每個方向重複着自己的想法和林樂芒剛說的話,她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所設下的界限已經太過親密,還是林樂芒對此不以為然。
在她繼續考慮下去前,溫柔綿軟的觸感又靠近了,一下下緩緩地掃過眼睑,仿佛哄睡的輕拍,王宥倩決定向酒精舉手投降,她想不透、猜不透的關于林樂芒的一切,也不着急在這個醉酒的下着大雨的夜裡考慮明白,與酒精躲着迷藏的睡意很快湧了上來。
醉酒的人難得沉睡過去,房間裡隻剩下一盞落地燈,夜裡的雨下得仿若不會停止,林樂芒頭抵着玻璃靠坐在窗台上,雨水敲打着窗戶,也同樣敲打着她。這樣的深夜裡連城市的光帶和霓虹也沉寂着,在雨水的潮氣裡變成一簇簇晃動的光點。她的記憶被這一滴雨聲拉回和王宥倩初次碰面的時節,又被下一滴雨聲拉回數小時前關上文以安公寓大門的時候,她想着王宥倩鏡片上起的白霧,又想着微光中文以安坐在餐桌上的剪影。紛雜的雨滴像是一把把随意擲來的芯片鑰匙,“滴滴滴”地撞開一扇扇門。混亂的雨聲沒有固定的旋律,隻靠聽覺難以分辨,因此每一場大雨傾落的時候,天地仿佛回到同一個時空,所有感知都如在當下一般。
她喜歡的東西具有相似的一面,就算被人誤會在尋找誰的影子,她也無從辯解。但或許她的歸因,和别人以為的歸因全是錯的。林樂芒閉上眼睛,在雨聲的襯托裡,屋内睡着的人的呼吸聲那麼明晰。
那一道道敞開的門裡,突然有一扇像是亮着遠光燈的貨車一樣在漫天的雨水中向她沖來,門後是一雙帶着恍惚笑意的眼睛,背景是倫敦瘋狂的雨夜。
她聽到回憶裡的萬宇晴再次開口。
“在别人的眼裡,你全身上下都是她的氣味。”
字句她記得分毫不差,話音卻銳利了許多。林樂芒深吸一口氣,仍舊嗅到了那股不知從何時、從哪裡溜入房内的淡淡酒氣。
果真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