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票員伸手來檢票時,林樂芒不由地再次壓低帽檐,随後,厚重的木門被推開,劇場裡漆黑一片,觀衆席的燈光早熄了,引導員拿着昏暗的手電掃過她票根上的座位号,指示她沿着階梯往下走。她刻意推遲入場時間,避開其餘觀衆的視線,自然也給自己準備了一個靠着過道的座位,此刻那個座位孤零零地空在那裡,衆人的目光聚焦在剛拉開帷幕的舞台。五分鐘,恰到好處的時間,她熟悉話劇開場的一些磨蹭,那些播放着注意事項的廣播和觀衆席上窸窸窣窣的聲音,總會拖延一陣,然後才是幕布揭開,偶爾有一些樂聲。五分鐘,剛好能躲過演出前無所事事的陌生尴尬,又不會錯過好戲開場的瞬間。
林樂芒坐下來的時候,台上的燈光調得更亮了,方才還朦胧的布景立刻明白地呈現在所有人眼前。象征酒神的葡萄藤從穹頂垂下,螺旋的階梯在角落等待着旋轉舞台将它推出,背後扯開的背景幕布上有一座遙遠的燈塔閃爍着穿透晨霧的綠光,左側音響裡鳴起由遠及近的火車轟隆聲,海浪在晦暗的底噪裡一成不變地填補着空缺。這會兒,所有人屏住呼吸,在聲響傳來的那一刻,全都開始期待着主人公們一個一個地步入光下,演繹一段指定的人生。
萬宇晴登場的時候自然引起了一小陣不合時宜的掌聲,她自左側黑洞洞的上場口踏上舞台,目光由觀衆席的中線往台上攏,掃至其他角色,皺起眉頭開始講話,等到施施然地在布景沙發上坐下時,一大串詞恰好收尾。林樂芒目不轉睛地看着,藏在台下幾千雙視線裡,她與舞台的距離沒有那麼近,舞台上落下的燈光不會曝露她,卻也使她沒法看得非常精細。但聲音是清楚的,萬宇晴演話劇時,說話的腔調感比在鏡頭前重得多,話音也更圓融,底氣足得能讓餘音在劇場高挑的天頂下萦繞三圈。劇院的妝有些濃,底下的粉撲得偏白,映着紅唇和脖頸上的珍珠項鍊,在舞台燈下顯得風華萬千,比之她的實際年齡還要大一點,剛好和她扮演的闊太太的氣質契合。林樂芒看不清她神色的細節,臉部輪廓的大概和身姿,以及綿裡藏針、循循善誘的言談,使得一個與萬宇晴截然不同的人物活生生地伫立在那裡。但不足夠清楚的視野,也讓林樂芒始終覺得有一個屬于萬宇晴自我的幽靈随侍在角色的身後,就像重影一樣,再怎麼搖腦袋、揉眼睛也無法擺脫。那樣的影子,在台上的劇情某個松懈的時刻便會升高成籠罩燈光的巨物,揮起雙手砸在視網膜上,在她差些窒息的刹那,影子又立刻縮小,換成劇中人物或苦澀或欣喜的笑。林樂芒沒來由地歎了口氣,惹得旁座側目了一秒,她未對這次單方向的探訪下定論,但足夠用來作結的話已所剩無幾。
今天是大年二十八,今晚是這出戲劇年前的最後一場表演。門口立着的卡司表上,萬宇晴的名字排在頭一個,定妝寫真裡的笑容内斂又倨傲,視線平平地越過所有人的頭頂。在有關稅務的那場諱莫如深的風波後,萬宇晴在聚光燈密集的名利場裡銷聲匿迹,盡管各大媒體并未報道,但從非官方渠道流出的隻言片語足夠攪擾前程,她懂得韬光養晦,于是推掉了年末年初大部分曝光過高的邀約,選擇在劇院裡潛心蟄伏。這一個月來,幾乎出演了這部話劇的每一場演出,聽說就連對待在stage door等候退場的粉絲們都好聲好色了許多。
樂池裡的弦樂出乎意料地動魄驚心,原本隻是想來看人的林樂芒不禁被帶入了故事裡,幕間燈光大亮時,恍然醒來,卻慢了一步,前排已經有觀衆一邊拿眼偷看她一邊竊竊私語。她拉上口罩,大腦瘋狂轉着,思考怎樣脫身才不失禮貌,這時二樓傳來響聲更大的騷動,四周的人紛紛回頭去打探,她趁機從側門溜了出去。
二樓第一排正中間的陳糖和文以安鎮定許多,她倆大方地端坐着,雖然拒絕了合影,但簽名的請求仍是一一滿足。陳糖還友好地和人閑聊,毫不含糊地表示是萬老師邀請她們的,晃着手上的VIP包廂票,笑着說自己另外掏錢買了座,既支持萬老師,而且視野更好。三兩句話後,氛圍熱絡得不似偶遇流量明星,反而像什麼劇迷交流會。另一側,文以安身邊的觀衆顯得更拘謹些,拿回簽好名的冊子或者宣傳頁時,大都隻說上幾句喜歡文老師主持的節目、謝謝之類的話。文以安并不特别在意,她維持着完美笑容,偶爾善意提醒站立着的衆人小心欄杆。
幕間的舞台一直飄着幹冰融化後生成的淡淡的霧,鼓風機吹着機械的風,白色的氣體在藤蔓和木梯欄杆間晃蕩,燈塔閃爍的綠光維持固有的節奏,一下又一下,隔着虛假的遼遠海面呼喚着。文以安很熟悉這出劇目,這出經典的劇目在數年前也曾在這家劇院上演過,她不知道萬宇晴如何想的,至少在她看來,重演版本就連布景都和萬宇晴母親演出的版本極為相似。那在幕間也絕不停歇的綠光,一下一下地照亮她的眼底。她想起,那時是導師用公關票帶着全組的學生來的,也是在冬天,在她研究生學業的第二年;那時坐在她右手的人也和陳糖一樣健談,在幕間和周遭愉快地讨論着演出、文本、寓意和宿命,她也是一邊聽着、一邊任由綠色的燈光映進眼睛。而此時此刻,過去的人真的相隔遙遠的大洋,若是偶爾瞧見海上的燈火,不知道是不是還會憎恨自己?文以安感到擱在扶手上的手肘被人輕輕碰了一下,轉過頭恰好遭逢一張年輕的略帶憂慮的臉,陳糖充滿真摯地眨眼,乖巧又小心地問詢她在想什麼。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氣,文以安放松了心底不知何時繃緊的弦,搖頭感歎隻是在遺憾劇目接下來的結局。
“沒關系的,隻是故事而已,在故事之外,隻要意志夠強,時間、戰争、階級,沒有什麼是不可跨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