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
這是秦珏的答案。
他猶記當時果斷搖頭,執事露出的滿意神情,然後那晚,他吃到了入閣後的第一頓飽飯。而主菜,是死在他手上的那條魚。
從這日之後,秦珏的殺生任務不斷升級。起初,他殺的隻是一些小動物,到後來,執事将他關進了猛虎籠中,隻留給他一柄短劍,臨走之前,他聽到執事說:“要麼入它腹,要麼殺了它。”
籠子咔擦一聲上了鎖,秦珏握着短劍,看向那隻蓄勢待發的猛虎,竟不覺得猛虎兇猛,同先前殺的小白兔沒什麼區别。
那時的秦珏隻習了些基本功,武功盡是假把式。他完全是憑借本性和蠻勁,将那頭猛虎殺死。聽着猛虎最後一聲嗚咽,他騎在猛虎身上,抽出染滿血的短劍,表情木讷,俯下身吸了一口虎血,随後抹抹嘴看向籠外的執事。
執事淡淡地笑了笑,吩咐人打開囚籠。
秦珏渾身鮮血地走出來,執事拍拍他的頭,難得柔聲道:“做的不錯,小家夥。”
秦珏依舊沒什麼反應。哪怕周圍盡是猛虎呼嘯,幼童呼救哭喊,以及咀嚼和皮肉撕扯聲,他也做不出反應。
“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整個人跟癡呆了一樣。”管安從悲憤中緩過勁來,與秦珏繼續聊從前,“若不是執事命我給你洗澡,我還發現不了你是個男人。”
“是啊,我那時好像已經不會思考了。”秦珏捏緊袖子,“執事她總是命我殺生,人一旦見了血,心就不受控制了,手總是比心要更快一步。”
管安無奈地扯出一抹笑。
她比秦珏大了五歲,比秦珏入閣要早一批。秦珏經曆的,她也經曆過,她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為了什麼殺生,玄機閣又為了什麼招攬她。是為了讓她見證同一批的成員死絕,百人變成不足十人嗎?
管安氣血上湧,手捏住桌子,才不至于失态。
“謝謝你,管安姐。”秦珏突然道,“若不是有你瞞着,我恐怕早就死在了執事刀下。”
管安輕籲口氣,“我隻是覺得這不算什麼大事罷了。對了,老閣主呢?她有一把年紀了,不知道身體如何。”
“我把她殺了。”
管安頓了一下,愕然地望向秦珏。秦珏仍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仿佛是在說吃飯喝水這等平常不過的事。
秦珏合上眼,掙紮一會兒才張開。
“本來,她也可以活到現在的。”秦珏的睫毛忽閃忽閃,染了一層愠怒,“女帝登基前的一個月,閣主給我們分了任務。當時玄機閣與我同一批的,隻剩下我、二姐和小四。閣主給我們的任務,是要我們殺了女帝。”
管安瞠目結舌,“她想謀反?”
“誰知道呢。”秦珏語氣淡淡的,“女帝與我們一同長大,雖不是玄機閣人,但好歹也知道玄機閣的機密。閣主發布任務後,我們三人誰也沒說話,後來在她催促之下,小四沒忍住動了手。閣主終究是經驗豐富,小四還未近身,閣主不知何時抽出一把匕首,瞬間穿透了小四的頭顱。閣主知道,我們做事向來同心,見小四動手,也不準備留下我和二姐。最後,二姐為了護住我死在了閣主刀下,我抱着和閣主同歸于盡的心态,推着她入了血池。後來怎麼回事我記不得了,再醒來時就是躺在床榻上,女帝哭着說沒事了。之後的事情,如你現在所見,女帝登基,我成了玄機閣閣主,一切如常。”
隻是,一同長大的人用身軀鋪出了一條血路,秦珏每走一步,都覺得艱難。
管安哪裡知道,在她離開後玄機閣竟發生了這種事。當時她照顧的六個小豆丁,竟隻剩下一個男兒郎,孑然一人,孤苦伶仃。
“難免的。”管安不自覺紅了眼眶,“扯進皇家,丢了性命,難免的。”
她吸了下鼻子,渾然不像一個大大咧咧的武将,顯得有點小家子氣,繼續說道:“好好活下去啊,小六。”
活下去,如此樸實無華的願望,其實是秦珏的奢望。
從何時開始,他已不期待未來,人生于他而言是一場遊戲,殺了對方就能進入下一關,輸了便成為冤魂野鬼。像他這種人,刀下死人無數,怎麼也得入十八層地獄才算懲罰吧。
“嗯,會的。”秦珏斂起思緒,轉而問道:“管安姐,陳豐盈死了,你之後怎麼辦呢?”
提到這,管安眉宇間重新染了神氣。她瞥了秦珏一眼,道:“小六,這事我還得謝謝你。”
秦珏一頭霧水,“為何?”
“我早就發現有人跟蹤陳豐盈,但我沒拆穿,是因為我知道,這是我的機會。”管安揚起下巴,“這兩年陳豐盈大變樣,從一個書生成了纨绔。若是她有救,我也不會棄她于不顧,但是種種事實告訴我,她真的爛透了。與其捆在一個爛人身邊,不如做我想做的事。”
秦珏恍然大悟,“所以宅院那日,你是故意不進來的?”
管安大方地應下:“是,我聽到了打鬥聲,知道陳豐盈落不到好,我就走了。幸好走得快,否則撞上了有律司捕快,那我才是有理說不清。女帝昨日已經召我入宮,我馬上就要回軍營了,想一想居然跟做夢似的。”
秦珏一時間分不清,在這場局裡,究竟誰才是受益最深的人。
“很好啊。”秦珏由衷道,“那就祝管安姐前程似錦。”
管安望着天,喃喃道:“我不想前程似錦,我想整日待在軍營,不上戰場的時候,才是最好的時候。”
戰士上了戰場,不論哪方獲勝,遭殃的皆是百姓。
秦珏心裡也不是滋味,見已是晌午,便起身道:“管安姐,我下午要去送畫,得先走了。”
管安這才想起秦珏聲名赫赫,是甯城傑出的畫師。雖不知其中緣由,但累積的經驗告訴她,秦珏成為畫師的原因恐怕就是玄機閣。她拍了拍秦珏的肩膀,意味深長道:“走吧秦畫師,記得萬事小心。”
與管安攀談過後,秦珏仍覺得自己處于夢境。他走在路上掐了好幾次臉,感受到疼意才肯松手。
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
小時候替他瞞住身份,讓他撿了一條小命的大姐姐,不僅活着,還馬上要複職了。
秦珏心情愉悅,直至走到家門前,看到蹲在門口的人影,他的眸光才陡然暗了下去。
葉歡嘴裡叼着根枯黃的狗尾巴草,單手支着下巴,蹲在地上望天。
一層陰影罩在她頭上,葉歡仰頭,對上秦珏發黑的臉。
“你回來啦!”葉歡吐掉狗尾巴草,起身時滿目欣喜。
秦珏蹙起眉,“你怎麼找到我家的?”
“嗨,咱倆好歹相過親,這事問下黃紅人不就知道了。”葉歡賤兮兮地笑着,不顧秦珏的嫌棄臉,向秦珏攤開了雙手。
秦珏眉頭皺得更深,眼見葉歡的手即将觸及他的胸膛,他向後退了一步,好保持安全距離。
“作甚?”秦珏警覺道。
葉歡啧了一聲,“你忘啦?”
秦珏眨眨眼,他不記得自己和葉歡約定過什麼。
見秦珏真忘了,葉歡改為雙手叉腰,不滿道:“我蹲大牢的時候,你親口說事成之後要送畫,你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