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我媽媽去世後我就生病了,我爸爸身體狀況也不好,沒法照顧我,我就住進了鏡一家。一開始我的腦袋想壞掉了一樣,想的都是媽媽的事情,我哭鬧,自殘,沉默不語,有時候做噩夢,失眠,無意識地做很多可怕的事情,都是鏡一陪着我,後來大概也是藥物和長久的心理治療起效果了,我才對周遭慢慢恢複了正常知覺……”
許嘉清目光飄向遠方,思慮好像也追随目光飄向了很遠的過去。
那天晚上其實沒什麼特别的,就和平時一樣,吃了藥他和鏡一一同入睡,可是睡到半夜,思迷夢亂,他忽然醒了過來,盯着天花闆,不知道自己夢了什麼,隻知覺到一種久違的清澈感,妹妹車禍,母親去世,仿佛這些隻是出現在新聞報紙上的文字事實,而不是自己正在經曆的悲痛,沒錯,心裡頭悲傷堵塞的感覺消失了。
他深呼吸一口,冷冰的空氣從鼻腔鑽入肺裡頭,接着一團記憶随便混亂地在腦海中閃現,一開始看不清,不知是夢還是幻覺,可是它們不斷地,重複地,反複地播放,那是過去一段時間現實裡發生的事情,他看到父親酗酒,看到顧朝哥哥為他治療,他看到鏡一,鏡一總是陪着自己,用擔憂的目光注視着自己,擔憂地跟在自己身後,幫自己記筆記,寫作業,不肯吃飯的時候,還哄孩子似地喂自己,夜裡噩夢,他緊緊抱着自己……很多,還有很多很多,方才他不是把一團空氣吸了進去,而是把遺忘的記憶撿回了心裡。
“鏡一……”他伸手去摸鏡一,卻什麼也沒摸到,被單也是涼的。
“鏡一!”許嘉清彈坐而起,在黑暗中胡亂摸索,一邊呼喊着:“鏡一,你在哪!”
“怎麼了?”高鏡一從廁所走了出來,他關上門坐到床上:“又噩夢了?我在這兒呢。”
許嘉清感覺自己臉上涼涼的,心裡頭的恐懼一下子湧了上來,他哭喊着抱住了高鏡一:“别離開我,别離開我。”
鏡一的身子很熱,他感覺高鏡一的手緩緩籠住自己,一股暖流從背後流進了心裡。
“不會的,誰離開我都不會離開,我會一直陪着你。”
許嘉清笑一下,他看着羅栎道:“現在想來,那時候短暫的清醒大概是藥物作用吧。”
他繼續說道:“反正從那天以後,我的病就半好不好,心裡卻開始越來越依賴鏡一,我怕他不見,怕他消失,隻有他陪在我身邊,知道他還在我身後的時候我才安心。一開始是安心,後來變成了貪心……”
“他長得帥,成績又好,受女孩子歡迎我就會嫉妒,有低年級的女生給他遞水,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我就偏要站在他身邊;從他家搬走後,我總是夢見他,醒了,有時睜眼哭到早上;白天見到他,我嘴上不說,心裡頭卻十分開心。開心,隻要和他在一起就開心。可是……”
“可是我也害怕……”許嘉清苦笑着:“我知道這種感情是不對的,在别的男生暗戀女孩子的時候,我卻對另一個男孩産生了依戀,想要靠近他、觸碰他,甚至……”
許嘉清停頓了一會,收拾了下自己的情緒,接着道:“那時候我旁敲側擊地問過顧朝哥哥,我說,我覺得自己好像對目前的心理治療有種依賴感,覺得在這裡很安心,一旦結束就空落落的,很難過。他告訴我這是很正常的,患者通常都會對醫者存在一種特殊的依戀情緒,心理學上它還有個專業的名詞,叫做移情。”
“這些話讓當時的我覺得很安心,原來我不是喜歡鏡一,不是喜歡男孩,隻是依戀,隻是移情。
顧朝哥哥後來教了我很多方法去克服這種依戀,要追根溯源,要探求依戀的本質,要警醒自己依戀不是正常的愛情,我一遍遍地思考它們,思考到後來都麻木了,我自己都信了,我對鏡一真的是依戀,不是愛情。”
羅栎看着他道:“這就是你第一次拒絕我的時候說的你有經驗?你覺得我對你也是這樣的依戀?你又不是我的心理醫生。”
“對。”許嘉清苦笑着:“你說的對,現在回想,我不是你的心理醫生,鏡一也不是我的心理醫生,也許它就不是依戀,就是喜歡,就是愛。是我膽小怯懦,不敢去面對你的感情,更不敢面對自己的感情。”
“阿栎,對不起,謝謝你喜歡我,可是我有喜歡的人了。”他輕歎了一聲,也像是笑:“可能比我自己知覺到的更早,就喜歡上鏡一了。”
雨下得更大了,像簾子一樣從窗戶上滑落,外頭的景看不清了,裡頭的聲音聽不清了,整輛車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小城,時間也靜止流淌。
“前方到站——桐古路站,請準備從後門下車。”
羅栎沒有說話,起身走向後車門,許嘉清想跟上去,他說道:“不用了,就到這兒吧。”劉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許嘉清看不到他的神情,隻覺得語氣很冷。那一刻,許嘉清意識到,或許比起“我不喜歡你”這樣的拒絕,似乎“我有喜歡的人”更有殺傷力。
他把送塞到羅栎手中說道:“那傘你拿着吧,我包裡還有一把。”
車門打開,外頭的吵鬧一下子灌了進來,時間又流動起來了。羅栎下了車,他回身看了一眼,嘉清還站在門口處,看着他,兩人四目相對,直至車門關上,車輛遠遠駛去,周遭隻剩下劈劈啪啪的雨聲,“寂寥”得吓人。
他朝着家的方向走去,雨傘随着腳步在他的眼前一颠又一颠,羅栎忽然停了下來,他擡頭看着傘面,接着也不管雨滴,将攏了起來翻看,雨滴很快打濕了他的全身,他依舊翻看着,打開,又合上,又打開,這把傘,這把傘不就是那天從面店裡借來的那把嗎?
“阿栎!雨停了雨停了!阿栎,你過來,你同我一道到這傘下面,雨就停了!”
羅栎的腦海裡瞬間充斥着那天晚上的記憶,淚水從眼眶裡不住地滾出,他又是哭又是笑,最後,抱着傘,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這次的雨,不會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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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嘉清撒了謊,其實他的包裡沒有傘,好在老天爺心善,雨小了很多,不過等他下了站走到家,也已經濕了半身。
天已經黑了,小區裡的路燈漸漸亮起,他走到家門口,卻看見有一人蹲坐在門口的路燈下,頭埋在緊抱的雙臂中,渾身濕透。
“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