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件事,站在不同的角度,可以有不一樣的說法,有時候隻需要隐去一些關鍵的節點,強調一下另一處,便能将事件的性質颠倒。
譬如玄司向天帝奏訴的:長珏于陣前刻意放過了魔尊,然後又與魔族左護法化蛇私相勾結,行叛敵之事。
譬如跟随長衍一同前去找尋長珏的仙卿密報:化蛇并未對長珏仙君下狠手,臨走前還說着什麼後會有期之語,除此之外,長珏還當着他們的面抱着一位妖靈離開了,玄司仙君所言沒有道理可取。
而如今,從下界回來的長珏卻說,自己當日正欲得手時卻遭遇了祟氣的襲擊,其後墜入下界還遭遇了一番追殺。但他卻并未主動提及那名妖女之事——
而是提到了一個更足以震驚整個仙界的消息。
“當日,我遭到魔尊襲擊之際,也看到了他那被重重祟氣疊掩之下的心元并不是妖。”
魔尊非妖,也絕對不會是人族,人族不會有如此的修為與功法。
長珏就差沒有直接說出——魔尊是仙界之輩。
廣成聽在耳裡,面上微凜,可心裡真是要被急得幾欲吐血!如此重要的消息,這個混小子如何就不先來找自己商量,便直剌剌地捅到天帝面前?所幸今日其他仙卿未在,殿内隻有天帝、廣成與長珏三位。
廣成心中雖急,卻沒有說話,也不能說話!因為在這個時候,廣成知道自己若在天帝問話前插嘴或者替長珏辯駁,不會有絲毫的助益,反而是幫倒忙。
因此,廣成凝目皺眉看着長珏,神态全是提醒其勿要亂言之意。但長珏卻并未看向自己的師父,似乎是在有意地避開廣成的目光。
廣成見徒弟一意孤行,隻能一邊幹着急,一邊微微側目,小心觀察着天帝的神态。
此刻,殿上的氣氛冷到了極點。
無涯沉默了片刻,突然沉沉地笑了起來:“看來玄司所說的不錯,你果真被魔族蠱惑,竟說些這樣的诳語。”
天帝的反應讓長珏訝了一瞬,他看向天帝的眼眸,那古波無瀾之中沒有對自己所報關于魔尊非妖的驚訝。
長珏那一瞬間忽然明白了,也許這位上界之主早已洞察了此事,甚至可能已經知道魔尊從何而來…
不知怎的,長珏耳邊回響起,自己與同門們在瓊仙洞聽師父授業,師父常常念在嘴邊的:“不言虛妄修語,不為己私修心,不行佞僞修行,此為瓊仙洞弟子的基準三則,且若能得為仙庭之臣,必當竭精盡忠,不遺餘憾。”
他的眸色重新亮了起來,嘴角微微一勾,是釋然與明了。其實,他如何不曾料到這樣的結果呢?回到仙界,一路走來,衆仙異樣的目光早已讓他心中了然,當下的形勢必然對自己是相當不利。
但這樣做,長珏心中卻是無悔——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從來純然隻向心覓,不愧于心,又何須向外求玄?
隻是,有的事,有的秘密,不說出來便可永遠維持表面的和諧與安定,可一旦說出來,便如決堤的危河,那洶湧的河水便是不願秘密被戳穿者的非難與怨怼。
而世間之事大多如此,長珏又想起在下界的日子,阿餘曾經跟他講過的一個故事:
阿餘說她曾在一個叫九凝堂的醫館當值,隔壁的鎮子有一條很窄的巷子,是連接鎮東和鎮西最近的路,但巷子路中間有一個碩大的泥坑,附近的人家乃至鎮上凡從此處過路的人,總要吃它的苦頭。
雨季大水滿貫,泥漿溢出,沾得來往之人的鞋襪髒污,旱暑熱氣蒸烤,坑裡又腐腥難聞,曬得滿坑的蟲蠅到處亂飛——但這些都是小事,最要命的是一年之中不知多少人與車都路過而絆進了這個泥坑子裡。
于是,有人提議:“這巷窄,我看不如兩邊的住戶将自己的牆拆了,往後挪數寸,這樣大家夥過路就不至于絆到泥坑子裡了。”
那住在巷邊的人家不願意了:“院牆是拆不得的,不如種樹,這樣路過的人就可以扶着樹過去,也穩妥。”
阿餘一想起這件事來,便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長珏,你說,這鎮上的人奇不奇怪,竟沒有一個人說要用土沙把這個泥坑子給填起來!”
“還有更好笑的,那坑裡還跌進去過許多的牲口,淹死過雞鴨豬牛。有段時間鎮上突然多了許多便宜豬肉,老百姓紛紛哄搶,隻是先搶到的人買回家仔細一瞧,發現肉的成色有些不對,再想退貨卻尋不到那賣家的蹤影,沒搶到的人本來心裡還有些不平衡,見此景又慶幸自己還好沒買着,暗自慶幸還不夠,嘴上也要把便宜占回來。”
“于是,他們便故意嘲笑那些買到肉的人,說占小便宜吃大虧,這肉一定得了瘟的豬身上的。”
“那些買到肉的人被這麼一怼,便非說這肉是那泥坑子裡淹死的豬所以賤賣,并不是得了瘟所以便宜,還非要以身試毒證明一下,忍着惡心吃下去。”
長珏問道:“所以到底是瘟豬還是泥坑淹死的豬呢?”
阿餘道:“肯定是瘟豬啊!那些吃了豬肉的人上吐下瀉,數量實在又太多,本鎮的醫館收容不下,勻了好大一撥人到鄰鎮我當值的醫館裡了。”
長珏繼續問:“那最後那個泥坑子如何了?”
阿餘道:“最後還是我醫館的師傅自掏腰包雇了人,買了沙料,将那個坑填了起來。俗話說,頭痛醫腳,治病還是要治本,最怕的就是自欺欺人,真是沒錯!早把坑填了不就沒有那麼多毛病了,長珏你說是與不是?”
“我覺得阿餘說得很對。”長珏如是答道。
一想到那個聲情并茂講述此事的姑娘,長珏的嘴角便抑制不住地輕擡,心中那最後一絲沉重終于散去。
他擡頭看向了廣成,看清了師父眼中的急憂,并回以了如釋重負的微笑,随後長珏定定迎向了天帝,道:“長珏方才所陳奏的一切,均乃是長珏親眼所見,并無半點虛言。”
廣成再也靜默不住,急急開口向天帝道:“天君!長珏他——”
話還沒說完,無涯便揮手止住了他:“好!好得很!廣成,這真是你門府教出來的好徒兒!”
長珏再叩拜一首:“廣成帝君閉關十年,長珏下界不過月餘,回仙界後便即刻前來陳疏面聖,帝君他對長珏近來所曆全然不知,還請天君明鑒!”
為了不牽累他者,長珏十分清楚自己不能再與廣成帝君、與瓊仙洞扯上關系了,因此方才未回瓊仙洞而是直接趕來崇光殿。同樣地,他如今話中不說師父,而稱帝君,更是将泾渭之線畫得分明。
少年雖是跪立,卻身體闆直,這身影落在無涯眼裡,漸漸與那千年前的一位年輕帝君重合——這是無涯今日第二次想到了重吾。
第一次是長珏說他看到了魔尊的心元并非妖靈。
重吾與鏡雙城、仙卿與魔尊,無涯忽然笑了起來,這便是重吾對他赤裸裸的挑釁。是啊,他早已猜到了這其中的聯系,卻仍然被長珏的陳詞刺得面上無光。
這一刻,無涯忽然覺得自己也許活得太久了——
億萬年前,諸神的黃昏與落幕,隻有無涯一人活了下來,那些古神的殘魂凝化成了忘川,而忘川又幻化出了忘川神女,可神女終究不是原神,她也會隕落,像世間萬物一樣,有生有死。
于是,這茫茫世間,隻有他一位神明存在。
無涯不知自己為何逃離涅槃隕落的命運,他認定這是天意的安排,也是落于他肩上的責任——他順應天地的規則,建立了法度,規定了階序。
滄海桑田的光陰過去了,漸漸地,大家都忘記了無涯從何而來,隻知道天帝的尊号從衆神時代便一直存在,一代一代的妖靈,為了追求長生,摸索着修仙之道。
而大部分凡人則困于塵世的庸擾卻也自得其樂,偶有賢者窺得了天機,學得了上界零星半點的遺饋,已可稱得上英雄豪傑,也有肉身成聖的真人,卻也是極少數者。
仙妖人三界之中,無涯是絕對的上位者,于是他漸漸習慣了掌控一切——仿佛規則從來應照他的設想,仿佛一切本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