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的兩座小小的墳茔,上面寫的兩個名字:霁雪、來福。屋内塵土滿布,窗殘闆翹,看起來應該已經許久沒有住人了。
那天,長珏在屋中孤坐,坐了許久,坐到月滿升空,他恍惚間好像又聽見了少女當年那輕靈的歌聲——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
……
凡間的山川海澤,衆生群像,讓長珏有了更多的領悟與體驗,這是長珏在上界做師父的弟子、當天帝的臣子不曾有的——正所謂見自己、見天地、見衆生。
他生長在上界,算是見過天地;
獄中清索,他每日靜息沉思、叩問自我,回想起兩百多年許許多多的起落無常,也算是見過了自己;
如今,他才方見了衆生…
在這裡,他是雲遊四方的孤俠,路見不平即拔劍相助,但他發現自己根本救不完這人世間的苦難;
在這裡,他看到了凡人的貪與嗔、癡與怨,還有纏繞糾葛的情,明白了世間所有的緣分除了天定還需要努力的奔赴…
這便是你對我說過凡間的大千世界麼?隻是,阿餘,你又在哪呢?
凡間不知天上事,上界與鏡雙城的博弈與相鬥還是沒有止戈,隻是仙界再沒有長珏仙君那樣能将魔尊逼至絕境的戰将。
至于長珏仙君去了哪裡,衆說紛纭,有傳言說他因叛敵被天帝押入大牢一直未被放出;有傳說他早已出獄去了下界,改頭換面加入魔族陣營;還有傳言說,他已經死了。
這些沒有确信的談資,隻作為了大家閑來無事的消遣,而風水輪換,仙界與鏡雙城的攻守之勢也漸漸易換。
就在危困交加之時,一件讓徹寒仙庭的事發生了——玄司叛敵了。
當年,玄司狀告長珏與魔族私相授受,自己也沒有落得什麼好處:天恩難測,玄司以為長珏被收監天牢,自己便依然可做戰将的頭把交椅,但事實卻非他所想,玄司更加受到天帝的冷遇。
欲望是無止境的,生死有數的求長生,酒足飯飽的思淫巧,有了利想求權,有了權想博名。
欲望也是一把雙刃劍,能将立場颠倒,令是非不辨。
叛敵之後,玄司搖身一變,成了魔族的陣前首将。就在一個月前,魔族大軍終于将招搖山攻下,魔尊親自取了忘川神女的法魄。
鏡雙城的天空總是黑壓壓的,永遠也看不到太陽,但城内倒是張燈結彩,一派喜氣洋溢、彈冠相慶的熱鬧場面。
城門玄關卡口,各處分舵帶着新搜羅加入鏡雙城的妖靈前來報到。
報到的妖群中,還有一隊别樣的風姿——那是特來為攻下招搖山舉辦的慶功宴,助興表演的舞伶。
男妖帶着面具、女妖挂着面紗,與那些牛頭馬面還保留着獸的特性的妖衆不同,這些前來獻舞奏樂的妖靈,都是姿容俱佳、身影曼妙,叫旁邊正在排隊進城的妖靈們眼睛都看直了。
鏡雙城内的重華宮中,領隊的狐妖麗琴給大家訓了話,舞伶們便依着男女有别分了流,明晚才是慶賀的盛會,因此今夜大家都先被安排歇息,養精蓄銳。
是夜,空中升起了赤銅色的月,近乎血紅,妖異的光鋪在重華宮的琉璃瓦上,将整群依山而建的殿宇籠罩在一片欲望的紅裡——這裡是鏡雙城的正中心,尊者所居的宮殿。
在獻舞的女妖們所居的屋内,狐妖阿源窸窸窣窣起夜,睡眼惺忪地見一個身影依在軒窗邊檐——是一名新來的舞伶。
阿源打着呵欠順嘴問道:“怎麼還不睡?”
阿源是一隻白狐,名叫阿源,但毛色并不純正,因此她修煉化作人形時背脊上有一條紅色的印記,像一隻振翅的蝶,卻正因着這處印記而被領隊的狐妖麗琴相中,直言其是天生魅族的好胚子。
而那名新招攬的舞伶,阿源卻想不起她的名字,這些舞伶大多都是領隊的狐妖麗琴四處搜攏而來,除了阿源這樣一直跟在麗琴身邊的,其餘都流動得厲害。
這年頭在妖族,混口飯吃也不容易。
特别是這次為了趕着給鏡雙城獻禮,舞伶緊缺得很,麗琴隻能急忙忙地到處招攬妖靈,也不問報名的妖靈是不是曾有過從業的經驗,隻看着長相體貌過關就行——畢竟還有一大幫未修得姣好樣貌保留獸征的妖。
雖然有些許潦草,但照麗琴的話說,有幾個能拿得上台面的領舞足矣,其他都是在後面助興伴舞的,湊合湊合能應付過去就行。
阿源見那女子隻是淡淡一笑,也不知其有什麼心事,便自己進被窩繼續睡了。
而這名深夜未眠的女妖,正是阿餘,或者說恢複了記憶的祝餘——一個月前,将她記憶封存的術法忽然失效了,她終于想起來了自己是誰。
而術法失效,隻有一種情況,那就是施術的原主已死。
當祝餘憑着本能,跌跌撞撞趕回到招搖山,卻發現曾經平靜安和的忘川平原已是土焦樹斷、滿目瘡痍的戰後模樣,而銀發紅衣的神女浮在弱水之中,緊閉雙眸,已沒了呼吸,常曦身上的心元法魄也被取走。
祝餘抱着常曦的屍身,伏地痛哭。
這些年,祝餘不知自己是誰,像一個孤魂一樣地在凡間流浪,等她終于想起自己是誰的時候,迎接她的卻是死别之痛——她的師父,也是點化了自己的母親,永遠地離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