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璟翎歪在椅子上想了會兒,忽然一拍手道:“有了!”
4.
璟翎帶蘭苕下了凡間。
蘭苕是第一次下凡,而璟翎顯然是個老手,講起街巷樓閣、吃食轶聞頭頭是道,從一落地嘴就沒停過。
“每年這個時候這城裡都要辦彩燈節,還有限期特供的桃葉酒和各式桃子味的糕點菜肴,我來過好幾次了,保準帶你去吃最好吃的……“
璟翎領着蘭苕入城,滔滔不絕地為蘭苕介紹,聞見新鮮的桃餅來一包,看見漂亮的燈籠也來一個,還想再給蘭苕整幾身應景的新衣裳。
蘭苕拗不過,隻能眼睜睜看着璟翎穿梭在各個成衣架之間,沒一會兒便捧了一堆花紅柳綠素白天青的東西回來。
“你快挑挑,喜歡哪件,”璟翎一件一件提起來給蘭苕展示,“我覺得淡桃粉和鵝黃這兩件都不錯,襯你,還有這件水紅綴了珍珠的,你穿肯定好看……”
”等等等等,“蘭苕看得眼花缭亂,将璟翎拉到一邊低聲道,“咱們……有那麼多錢嗎?”她知道在人間買東西都是要花錢的,好像叫銀子或是銅闆,剛才看璟翎眼都不眨就買那麼多她已經夠吃驚了,難道他們還有多餘的錢買衣裳?還有,這錢不會是假的吧?
璟翎着實沒料到蘭苕會擔心這個,愣了兩秒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心念一動,沒忍住捏了捏蘭苕的臉,道:“别擔心,我在人間有鋪子,錢都是正當途徑賺來的,咱想買多少都可以!”
這話璟翎可沒胡編亂造,他常年不着家地在外浪蕩,人間來了沒有百次也有千次,當然早早就置辦了不少能供自己在人間随意吃喝玩樂的産業,多年下來可謂積蓄不菲。
“……你會開鋪子?”蘭苕驚了,她敢打賭,這事應該連戰神夫婦都不知道。
璟翎頓時像隻被惹惱的貓兒,不滿道:“你小看我!”随後又一臉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本公子會的可多了,以後慢慢帶你見識。”
蘭苕再次打量眼前這個比她高了整整一個頭、笑容滿面的少年,忽然覺得自己并不真正地認識他。
天界都說戰神小公子是出了名的混小子,不學無術,不務正業,每日隻知道上天下地地玩,一會兒帶着東海太子偷喝月宮玉液,一會兒又拔了千吾山神當兒子呵護的小梨樹,總之弄得到處都雞飛狗跳,沒一刻安甯。
即便蘭苕和璟翎不熟悉,也不确定這些傳言裡有幾分真幾分假,僅憑一千年不遠不近的相識,蘭苕也一度認為璟翎貪玩好耍,沒個正形,至少絕不能算得上是滿腹詩書、溫文儒雅的那類神仙。
這也是為什麼蘭苕一直都将璟翎當小孩看待。
她總覺得璟翎沒長大。
可現在,這個她認為沒長大的“小孩”帶她逛街,給她講許許多多的人間事——還想要給她買衣裳穿。
蘭苕喜歡淺淡的素色,從前是因為既為菩薩,便需得看着莊重穩妥,後來又覺得反正年紀也大了,除了工作又不怎麼見人,久而久之也就懶得再花心思妝扮,唇不點,指甲不染,頭發隻用一根钗,穿慣了白色便一直穿。
今日她忽然覺得,璟翎手裡那件水紅色的似乎也不錯。
她想試試。
“水紅色的……還有桃粉那件……都給我吧。”蘭苕看一眼地面,又看璟翎,眼睛像含了春水萬千,面頰飛紅,咬着下唇有些結巴地邊說邊伸手。
璟翎愣了三秒,才意識到蘭苕在說什麼,趕緊把衣裳遞過去:“哦哦、給你!”末了幹脆又将所有的都塞進蘭苕懷裡,眯眼笑着道,“都試試啊!”
十來件,蘭苕哪試得完。
但她小小地“嗯”了下,轉身去了後面内屋。
璟翎望着那方向,片刻後又旁若無人地笑出了聲,樂得想唱小曲。
那店夥計也會做生意,見這穿戴貴氣的客人心情不錯,便大着膽子上前招呼道:“公子,咱店裡還有和您夫人拿的那些衣裳同一套的男款,您看您要不也一起試試?”
璟翎雖然知道自己和蘭苕已經成親了,他時時刻刻都記得這事,但還是頭一次聽外人這麼稱呼他們,不是兄妹或姐弟,而是公子和夫人——看面相就知道他倆是一對兒呢。
真是悅耳極了。
璟翎笑容更大,當即就随着夥計挑衣裳去了。
而蘭苕穿着水紅的珍珠繡花裙出來後,便看見璟翎也從另一個方向走過來。
身形颀長、面容俊秀的少年郎一身墨黑,袖擺一點稀疏的銀色流雲,幾顆細小瑩亮的珍珠在腰間綴出了花形,不但顯得溫潤沉穩,且多了些開朗氣。
蘭苕一時不知該說是衣襯人還是人襯衣。
再仔細一瞧,那花樣的形狀竟然和她裙擺上的相差無幾。
“公子和夫人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我家這兩件夫婦成套的衣裳穿在您二位真是再合适不過了!”
店夥計一通誇完,蘭苕就知道為什麼那花相像了。
——他們這是情侶裝啊!
而且那麼多衣裳,第一件就和璟翎撞上了情侶裝!
這、這……
蘭苕覺得臉上又開始冒熱氣了,她想,這難道就是傳說的心有靈犀?
隻要成了夫妻就會這麼有默契嗎?
璟翎倒是對這種默契比較得意:“我就知道你會先試這件!”
他就是猜着蘭苕的心思來的,果然沒錯,而且……
“你穿這件……”璟翎看着蘭苕,眼睛都有些移不開了,“真好看……”
素衣白裙微微含笑的蘭苕,璟翎見過很多次,從戰神還沒有将她帶到自己面前成為自己的小姑姑之前就見過了,他那時候覺得蘭苕果真是菩薩——溫柔,漂亮,就像凡間供在廟裡日日虔誠叩拜的一尊玉面美人。
不出錯,不惱怒,無情無欲,笑也是哀傷,慈悲也是冷漠,一步一步,規規矩矩,遙不可望。
第一次發現蘭苕不一樣的一面,是在戰神逼他叫姑姑那天。
他看見蘭苕看他第一眼帶着驚訝,聽見他小聲生硬地說出姑姑之後先是似乎略微勉強地牽起一點嘴角,而後又在轉過身的一瞬悄悄歎了口氣。
然後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難怪凡間總說美人常笑美,美人落淚更美。
無暇美玉有了裂痕,原來更惹人難忘。
璟翎想看蘭苕更多的神情,屬于她自己的,無論喜怒哀樂都好。
然而長長的三千年過去,他才看見第二次。
就是那個晚上,那個一夜之間改變他們關系的晚上。
其實是他先看見蘭苕的。
他看見蘭苕步履急促而慌亂,頭也走一步歪一下,偶爾四處張望什麼,他以為蘭苕迷路了,也擔心出了什麼事,便追上前去想詢問一番,結果他剛将人扶穩了,就被一把按到了牆上,濃烈香甜的酒氣也随之撲面而來。
蘭苕醉了,眼睛迷蒙,用的力氣自然不大,但璟翎任由蘭苕吻了他。
他并沒有反抗。
最初是驚訝得愣住了,後來是覺得……也可以不反抗。
他很喜歡蘭苕的吻。
他也很喜歡蘭苕軟軟的身體,皺着眉嬌聲喊痛的神态和音調,細細的,癢癢的,讓他控制不住地調換位置,将人吃了個夠。
璟翎知道他的行為有些卑鄙,雖然事情起因不在他,可他順水推舟了。
所以第二天一早看見蘭苕滿臉的震驚錯愕時,他心裡苦笑,又有些變态般的滿足。
他打碎了玉娃娃。
他成功了。
但他也徹底失敗了。
不過,也所幸後來戰神一怒之下綁了他去玉和殿,如果不成這個親,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敢再和蘭苕說話,也不會知道蘭苕其實……并不讨厭他。
看現在這樣面頰微微泛粉、嘴唇輕抿的羞澀情态,或許是不是——
還會有一絲絲喜歡他呢?
“我說真的……你真好看。”璟翎怕蘭苕不信,又重複了一遍。
蘭苕聽了一遍已經覺得夠心慌意亂了,再聽第二遍真是沒耳聽:“你别說了……”
璟翎像誇上了瘾,當即又笑道:“我偏要說——我娘子就是好看。”
蘭苕氣得想施法把這人嘴巴給縫起來。
還娘子——
大庭廣衆的害不害臊!
蘭苕發現自從成了親,她費勁修煉了上萬年的冷靜自持都在璟翎面前丢光了,而且大有越活越回去的架勢。
随便一句話就能讓她完全忘記端莊是什麼東西。
但年歲長一些大抵也是有好處的,蘭苕很快便知道怎樣對付璟翎了:“我不要買衣裳了,我去換回來……”
“哎哎——”璟翎登時急了,也後悔不該将人逗過了頭,說不定還給蘭苕留下一個他慣會哄人甜話張口就來的風流形象,“别換别換,我不說了還不行嗎……”
他時刻瞧着蘭苕的臉色,趁蘭苕停住腳的一瞬間立馬朝夥計扔去一大塊銀子:“趕緊都給爺包起來,身上這兩件和剩下的都要了!”
蘭苕一個轉身就瞪他:“你别亂花錢!”
璟翎眨了眨眼,很無辜似的,但好像眼睛深處又滑過一絲狡黠:“可是我想花我的錢。”
“……”蘭苕嘴唇張開一點想說什麼,片刻後還是閉上了。
璟翎卻又湊過來,竟然還握住蘭苕的手,神神秘秘地低聲問:“咱爹不是讓你管我嗎,你不管啦?”
“我管什麼……”蘭苕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這麼有脾氣,她扭着頭瞧外面,就是不看璟翎。
不就是你自己的錢嗎,你想花就花呗,有錢了不起啊,我才懶得管……
外頭日光正好,璟翎覺得将蘭苕鬧别扭的樣子照得十分清楚。
于是他又湊近一點,嘴唇幾乎要貼到蘭苕的耳廓上:“當然是管管咱家的賬啊……娘子難道不知道,成了親,我的錢便是你的錢,我便也該歸你管了?“
蘭苕動都不敢動了,生怕一個不注意就把自己脆弱滾燙的耳朵送進璟翎的“狼口”裡。
她眼睛滿屋子亂飄,終于在瞧見夥計包好衣裳卻擡頭望天一臉非禮勿視的自覺時沒忍住推開璟翎道:“……那你還不快去拿衣裳!”
說完自己便轉身先行疾步出了店。
璟翎目光追随着那背影,臉上慢慢就笑開了花,心情好,臨走又多賞了一塊碎銀給夥計。
出門一瞧蘭苕沒走遠,就在旁邊樹下等着呢,心情更好,立刻受寵若驚又嬉皮笑臉地湊過去:“謝娘子等我。”
“……我沒等你。”
“那你等誰?”
“我……我等衣裳!”
“哦——”
人間是紅塵,繁華又喧嚣,神仙走一遭,無情也多情。
何況這一番觀花賞燈看長街,夜未至,心且近之。
正所謂姻緣天定,白頭憑人——
神仙想要媳婦兒喜歡,也隻能寸步不離寵着不放才行的。
5.
事情一旦開了先河,後續各種便紛湧而至。
自從那日兩人從人間回來之後,璟翎就跟得寸進尺似的,總來黏着蘭苕撺掇再一起出門玩。
十次裡有七次蘭苕都抵不住誘惑軟了心腸——但凡她不答應,璟翎便哪兒也不去,跟在她屁股後面一聲聲“姐姐”“娘子”的喊,本來聲音就好聽,帶着點撒嬌祈求的意味更是要命,而且越來越大膽,總要湊近了盯她,手裡還不忘捏着她的手不讓躲。
蘭苕萬年都沒經什麼波瀾的小心髒怎麼受得住,若不是有時工作太緊急,剩下那三次也能全應下了。
今天璟翎又來纏她。
“蘭苕,你就陪我去吧,好不好?北淵可好玩了……”
蘭苕筆一頓,桌上的公文便留下一點僵硬突兀的墨漬。
她歎口氣,擡手抹去那點污迹,故意不看璟翎,道:“我不去。”
璟翎立馬從桌前轉移到了蘭苕椅邊,蹲下身從下往上看,失望道:“為什麼?”
蘭苕扶額,指了指自己桌上,無奈道:“你說為什麼?成天就知道玩,還拉我一起,我這兒的文件都要堆成山了……”
她也不是責怪璟翎,畢竟出門玩這件事她也是點了頭的,至少要負一半責任,但再有五日便要去向天帝和佛祖做百年一次的工作彙報了,居然還有這麼多事情沒做完,她也慌啊,萬一被批評惰怠松懈,不讓她再任外交官一職該如何是好,那她被召回佛界,和璟翎不就成了……異地戀?
人間的事情聽多了,蘭苕也知道異地戀是很容易出問題的,莫說那些感情堅定的一個不好也可能分了離了,她和璟翎這樣的夫妻不是會更糟?沒準一年不到便要讨論、讨論離婚了……
蘭苕咬了咬唇,她其實……不想啊。
再一看璟翎還在一旁,覺得自己真是一番苦心無人識,心裡氣哼哼的,便趕人道:“你快出去,要玩便自行去,這幾日都莫來找我了。”
璟翎聞言真起了身,蘭苕越發不想看他,誰料筆尖尚未落到紙上,便被人一把抽走了。
蘭苕瞪着眼想搶回來,璟翎舉得高高的不讓她碰,又一指桌上,笑道:“今天最後一次——你跟我出去,晚上回來我幫你寫!”
蘭苕心想你會寫什麼,袖子一揮便想施法術将人定住,璟翎卻像有所察覺似的,先一步捉住了蘭苕的手,一急順便也将整個人抱進了懷裡圈住,語調瞬時委屈起來,臉上笑容又黏膩得慌:“好蘭苕,娘子,你跟我去吧?你忍心看我一個人出去被他們說我被自家娘子嫌棄了嗎,連遊玩都不願陪我……”
“誰嫌棄你了——”蘭苕覺得自己又被污蔑了,脫口而出才反應過來這是這壞小子的激将法,心裡懊悔一下,她也真是沒出息,次次都中計,還真是辦法不怕老,對她有用就行。
于是她也不掙紮了,沉默片刻,掀起眼皮看璟翎,問:“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璟翎點頭:“真的。”
唉。蘭苕便捶他肩膀一下,道:“好吧。快去快回。”
誰叫她“娶”了這麼個好玩的小夫君呢。
誰叫她……
有些喜歡這個小夫君呢。
璟翎招來一隻金翅鳥,帶着蘭苕一起穿過重重雲海,直達北淵。
北淵并不隻是一潭水,而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海域,還包括周圍高低連綿的幾座翠山。
蘭苕曾在這裡住了八百年,每一寸地方都逛遍了,真沒覺得這裡有什麼稀奇好玩的足夠吸引璟翎的心思,還值得他以寫報告做代價大老遠央她一起前來。
兩人停在海岸邊連接着山底小路的一排小築前。
“……這裡還真是一點沒變。”蘭苕忍不住向小築走去,口中感歎。
那是四千多年前的事了,在她剛剛被正式賜名為文德菩薩、前往天庭常駐之前,便是和其他數位菩薩一起在這裡聽訓,名為聽訓,其實也隻是讓他們每日種花養草,清心淨思——後來蘭苕才知道,好多菩薩背地裡都将那段時日叫做“崗前集中營”。
真是十分貼切。
蘭苕在那段日子裡學會了恰到好處地笑。
正式被封為菩薩前,她每日努力修業積德,争取不要讓自己那麼不如别人,成為菩薩後,還沒有多高興一些,便又不得不學着成為一位端莊得體的合格的菩薩,到天庭任職之後,她時刻都小心翼翼,害怕行差踏錯,因為她代表的是佛界的形象,她的每一個舉動可能會被放大解讀出千百種意思。
時間一場,縱然是神仙也會累。
再後來是什麼呢?
她遇見了不拘小節行事豪爽的戰神,與他結拜,然後遇見了——璟翎。
神采飛揚張揚肆意的少年人,風風火火一身粉得亮眼地撞進她心裡。
璟翎的人生濃墨重彩,充滿了血性和沖勁,就連喊她一聲“姑姑”,也要将不願意明晃晃擺上臉皮,絲毫不怕被她看出來,或者說,巴不得她看得清楚些才更好。
他不擔心犯錯,不擔心被批評,摘了花便想去掀浪,有酒就要一醉到天明。
蘭苕忽然想起自己當時似乎歎了口氣。
她其實是有些羨慕璟翎的。
她的人生已經好似一杯白水了,無色無味,無波無浪,再沉重的石子落入也隻會驚起片刻波瀾罷了。所以她沒有想要親近璟翎,他們是兩種人。
可是一朝意外,蘭苕發現,璟翎不需要沾染池水,他隻是站在旁邊,就好像琉璃映下日光,将水面攪得七彩紛呈。
那漩渦止息與否,從來不由水它自己。
蘭苕心思回轉,見璟翎也一語不發隻是笑着跟着她到小築邊,便問:“你說讓我陪你來這兒……這裡究竟有什麼好玩的?”
璟翎卻答非所問,偏頭瞧了瞧,指着前面一間屋:“那個是你當年住的地方吧。”
“是……”蘭苕邊看便應,說完才覺出不對,“……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住過?”還能準确指出哪間屋?
“我看見的。”璟翎得意地承認了,他沒打算撒謊。
你看見……你、你那時候才……
沒等蘭苕算明白是多少歲,便聽璟翎自己接着道:“我九百歲生辰那年,老頭和娘覺得我長大了,便讓我自己看着過,當時我……咳、還年輕,一份禮物都沒收到,氣不過,就自己出門晃蕩,無意中就到了這裡。”
說起舊日往事來璟翎也覺得臉紅,但若不是他當時的幼稚,他也就不會那麼早遇見蘭苕了。
九百歲的小公子個子長大了,法術也會不少,面龐和心性卻還沒怎麼成熟,依然認為隻要是生辰就該有人給他糖吃,不然就會将不開心寫在臉上。
他帶着滿腹别扭和一點點委屈落在了青翠的山林間,一邊向下走一邊奮力踢腳下的野花野草——
卻不小心驚擾了一個姑娘。
姑娘坐在矮矮的石頭上,見林間突然多出一個人也沒有驚訝逃跑或尖叫質問,她隻是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而後笑着問他:“這是哪路小神仙,何故要欺負這些小花草呢?”
璟翎那時的身闆還瘦削,臉上稚氣未脫,棱角也不分明,難免被認為年紀小愛鬧事。
他當時也不知怎麼回事,或許是覺得既然大家都是陌生人,萍水相逢,也就不會将他的丢臉說出去,便輕而易舉吐出了心中的氣憤:“我……我今日生辰,沒收到賀禮。”
他别開眼等着姑娘撲哧一笑,嘲笑他像個沒斷奶的小娃娃。
然而山間清風過了一陣,他沒聽到姑娘的笑聲,而是聽見腳在路上行走的窸窣聲,片刻後眼中進入一截白白的裙擺,姑娘踮了一點腳,他頭上忽然便多出什麼。
他猛然擡眼,看見姑娘對他笑道:“這是我方才編的花環,送你作生辰禮,可以嗎?”
頭上輕輕的一圈東西,細聞還有淺淡的花香。
璟翎沒好意思伸手去摸,隻僵着臉道:“……你不是說不讓欺負花草嗎。”
姑娘還是笑:“這是桃樹送我的花,現在我将它們送給你,賀你生辰快樂,自然與你那樣的欺負不同。”
“……哦。”璟翎垂着眼不吭聲了。
“小神仙可還有事?”姑娘問。
璟翎下意識搖頭:“……沒有了。”
“那我便先告辭了,”姑娘又是盈盈一笑,仿佛她隻會這麼溫柔地笑,笑得璟翎整顆心都不太對勁了,“既是生辰,便多笑笑才好。”
姑娘說完就下山而去。
璟翎在原地愣了好半晌,望着下山的方向看了許久,才終于伸手将發上的花環取下來,摸了摸,看了看,一朵朵桃花盡情吐露出花蕊,嬌媚又青澀,好看得讓他忍不住又将它們戴了回去。
他這才想起追下山。
又不好意思直接再去搭話,隻好悄悄躲在一旁看。
聽見别人的呼喚,他才知道姑娘叫“蘭苕”。
後來璟翎便總到北淵看蘭苕,看蘭苕從北淵離開到了天庭,看蘭苕住進玉和殿,他不知道心裡多高興,卻始終沒去打擾一句。
直到他爹将人帶到面前來。
蘭苕沒認出他,甚至還笑着同他問好。那副似乎什麼也動搖不了的笑臉。
姑姑。
他才不想蘭苕做他的姑姑。
當初将他迷惑至此的那個笑,他突然就恨極了。
幸好有了那個晚上。
他再也沒有見過她那樣的笑。
“我更希望你能和這些天一樣地笑。”璟翎看着蘭苕,慢慢地柔聲道,像要将每個字都掰開揉進一點情意。
神仙活得長久,記憶混沌模糊也是常有,蘭苕聽完璟翎的話,又過了片刻,才總算記起當年她曾在山裡祝一個臭着臉的少年生辰快樂。
也就是說……她随手編了一個花環,就套住了一個少年的心?
“……可你不止讓我笑,”蘭苕愣了愣,忽然道,“你還總惹我生氣呢……”
她眼睛不自覺地泌出水霧,說不清是為什麼,隻覺得心裡酸酸的,又好像有些甜,聲音便也變得軟而嬌了。
璟翎可不敢說有時候他是故意逗她的,自家娘子羞惱瞪人的時候别有一番風情,他趕緊豎起三根手指保證道:“我再也不惹你了——要是我又讓你不高興,你就打我好了!”
蘭苕不自在地撇撇嘴:“誰要打你……”
眉梢卻是在笑的。
璟翎便試着将人圈進懷裡,提着一顆心,問:“那你告訴我,你究竟……喜不喜歡我?”
蘭苕垂着頭靜默好半晌,才似嗔似羞地看了璟翎一眼,而後又低下眼皮輕聲嘟囔一句。
璟翎沒聽清:“什麼?”
蘭苕手一動,白光一閃人便到了幾米外,見璟翎還傻傻地維持着擁抱的姿勢,第一次嘗試提高音量喊道:“回家啦,你答應幫我寫公文的——夫君!”
明明是不算太大的聲音,比起戰神來還差得遠,但這呼喚蕩過山林,從海面傳到天邊。
璟翎将每個字都盡收耳底。
心間也跟着漾出一層層柔軟不休的漣漪,一個接一個,比人間的煙花還要盛大迷人。
他大步跑過去,笑着跟蘭苕讨價還價。
“我今天隻寫一半好不好?”
其實也沒有那麼急,但蘭苕說:“不好。”
“那三分之二?”
“不好,寫不完不許上床。”
“娘子你變壞了。”
“嗯哼。”
蘭苕看璟翎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嘴角忍不住一揚再揚,很自然就形成一個狡黠又甜蜜的微笑。
她想說,小傻子,要是不喜歡你,誰跟你成親啊。
她不需要璟翎為一場意外負責,卻沒能控制住自己的一點無法言說的私心。
幸好那個第一眼就讓蘭苕感到心生歡喜的少年郎,原來也一直願意給她此後漫漫的喜歡。
這番陰差陽錯的你情我願,終于也成佳話一段,千秋誦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