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回憶到此,漢禾不禁又記起自己當時那份沉痛得略顯可笑的心情。
她以為他死了,以為世間再無李斐言,不會再有人惦記着送她明珠、等她出現,也不會有人知道她聽了他的話,試着讓自己更認真地生活,還傻傻期待着能得他一個驚訝的微笑,誇她幾句好聽的話。
他一年前就死了。
李斐言,出身寒門,年少及第,為人公正仁厚,溫文謙雅,從翰林院修撰到太子太傅,再到一朝之相,清宿弊,減稅賦,開漕運,讓女子有機會入學堂,讓勞苦百姓都得一席溫飽,無奈辛勞成疾,逢年大雪,不滿五十而逝,舉國同哀。
如今祭日将至。
她在他墓前待了三天,沒有哭。
直到最後要走時,一群專程結伴來拜祭的老百姓說起,李丞相為國為民,兩袖清風,無妻無妾,最費解便是多年來總是喜好收藏夜明珠,而且每年夏都要帶着那些珠子回老家的山裡,待三五日,後原樣返京;臨死前仍是,抱着一整匣價值連城的珠子不撒手,不留給親族,亦不獻入皇家,反倒肅聲要求随他一起下葬,除此以外别的什麼都不要。
奇也怪哉。
縱有女兒家歎其深情,仰慕惋惜更甚;亦有陰謀論斷,言之生性有癖,喜好龍陽,或清廉奉公是假,貪财豪奢是真……種種如此,給身前一世英名平添幾分不妥之處,白白惹人非議,可歎,可惜。
可惜啊。
人已逝,諸事皆休。
漢禾隐了身形站在墓旁,看他們又一一離去,偌大的墓園重歸寂靜,終于顫着肩膀,淚如雨下。
——李斐言,你值得嗎?
為了他們,為了我,你這一生,值得嗎?
塵下一副森森枯骨,不會給她答案。
但其實也早給了她答案。他會說“值得”,然後說“隻是有些遺憾”。
她沒有把那盒夜明珠取出來,雖然以她的法力并不會破壞墓及墓中一切,可她沒有,因為她想,如果不是由他送給她,取與不取,又有何異。
何況她已經有了一顆。
一顆就夠了。
僅那一顆,足她念着他上百上千年,再多,她會有些痛苦不堪。
漢禾孤身回了天上。
崗前培訓結束時便通知過,新仙官上任前需自去交正殿領取仙官正服和對應印章,漢禾走在路上,比尋常慢吞吞的,是明知沒辦法後悔,依然不安定地猶豫着。
還去嗎?
她不切實際地胡思亂想,一遍遍問自己,正要擡步上玉階,便和另一條路款款行來的——斐言,四目相對。
他用和李斐言别無二緻的容貌,熟悉而微冷的聲線,告訴她前事不必追,點滴都成空。
她心中一陣歡欣,一陣不堪,又一陣惶恐,一陣酸楚,匆匆領了衣服印章回到人間那條曾遇見他的河裡,對着小小明亮不知愁的圓珠又哭又笑,第二日,在老蚌殼等一衆多年熟友的祝福下,前往馥水,做起河伯。
至于最低任期年限滿後走不走,她沒去想,無所謂,隻是做該做的,過該過的,一日一日。
也是一日一日,與這片土地的生靈産生了聯系。
如果李斐言還能再反問她一句“值得嗎”,她大抵會忸怩支吾一番,終而也承認,值得。
“值得”是心裡的一杆秤,耿耿于懷的,念念不忘的,都在這杆秤的兩端。
“我去找你了,我去了,但我去晚了,晚了一天、晚了一年……”漢禾滿臉淚痕,不去擦,隻盯着斐言,扯住了他衣袖,颠三倒四地吐露着,“我沒打算讓你等那麼久的,我沒想到會那麼久,我不知道,我忘了、忘了時間不一樣……可你說了要等我,你怎麼不再等等,就差一點……”
“如果你不是斐言……”
漢禾哽咽地不忍說下去。
那日他說等她時,她在樹上接到了天宮信鳥的通知,即刻起去指定地方參加崗前培訓,過時未入者剝除資格,不得入職。她氣着他,便想,正巧你要等,愛等就等着吧,看誰熬得過誰。
可培訓全程封閉,地點在天界,她過了三十天,他過了二十九年。
如果李斐言不是斐言。
漢禾一想這個淚又多起來,仿佛三百年累積的眼淚都要在今天流盡,“你就是大騙子,你不等我……那天在天上你還叫我别記得那些事!”
“……”這也是斐言不願提起的醜事,一念之差,不是真心話,卻弄得如今不上不下,着實丢臉。
他一輩子仙生一輩子人生加在一起都還沒幹過比這更蠢的事。
“我……”斐言本想辯解一二,說那不過是氣話,但漢禾兩目水盈盈的眼兇得厲害,小臉斑駁,他忽然憶起,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漢禾真哭。晶瑩,卻不易碎,所以才更牽得他心内鈍痛。
他合上唇,凝出一方巾帕,執住漢禾攥他衣裳的手,指腹隔着軟絲貼過去,将那黏濕的痕迹一一抹去。漢禾沒迎合,也沒避開,像是終于與對方心照不宣默認了什麼。
“對不住,是我不好,說錯了話。”
他低聲道。
“我從未忘。”
漢禾圓溜溜地眼睜着,沒接話,但似乎抽着鼻子點了下頭,聚精會神的,無聲催促斐言繼續,還有呢?就這?
斐言不知該不該先歎一下自己看懂了,擦淚的動作停了停,臉上浮起一抹不自然,“此次交正殿督促各位仙官,是我自請前來馥水……我與另一位抽到簽的同僚換了換。”
漢禾:“……”
你們堂堂高位仙官工作流程這麼草率真的好嗎?
她這麼想也順口問了。
斐言:“咳,抽簽比較公平。”
漢禾眼淚被擦幹淨了,臉清爽了,狀态也回來了:“那你換什麼?”
“這會兒不怕人盡皆知、不,仙盡皆知了?”她拿他以前的話堵他。
斐言:“……”
言多必失,誠不欺我。
但說到這個,斐言也有話要問:“你隻說我,我卻想知道,你當日為何生氣?真因為夜明珠之事?”
氣到口不擇言要跟他“絕交”,必然不是小事,因那珠子也有可能,但身為“李斐言”的後幾十年,他時常思索,總覺不對,卻又始終不知哪裡出了差錯,到死都沒能釋懷。
手腕被抓着,顯然躲不過去,且兩人現在也算說開了,再藏着掖着也沒意思,既然要解心結,自然是一五一十全部解開為好。
隻是這事吧……
漢禾實實在在懂了斐言剛才的心情,坦然面對黑曆史并改正錯誤,勇氣可嘉。
“不便說?”斐言沒催,而是疑惑。
“那倒也不是……”
漢禾摳摳手指碾碾腳,眼神遊移,斐言莫名覺出一股會讓他上火的味道。
“就是,那什麼……”漢禾嗫嚅嘴唇,蹦一個字觑斐言一眼,“我以為,以為……你和公主好上了。”
斐言:“……?”
斐言靜了靜才捏捏眉心:“你再說一遍。”
……你這表情擺明了想打人,傻子才再說一遍!
漢禾想退,退不動,于是趕緊找補:“但是!但是我聽說你一輩子沒娶妻的時候就知道誤會你了,是我的錯,我沖動了,但這是誤會,誤會!”
斐言又像在河裡聽見她編歌謠那樣揚了揚唇:“你怎麼誤會的?”
兩人地位掉了個個兒,這下輪到漢禾夾緊尾巴保命。
但她也委屈:“還不都是你們村裡說的!”
“你一直沒回來,我去你們村裡打聽,你有個姑姑說看見你家裡人拆了你大哥寫的信,信裡說你和公主一起逛園子,還約了以後再一起玩。結果你們村裡人嘴碎,一傳十十傳百,更說不見你家人正兒八經否認過,可不就都以為你要飛上枝頭當驸馬去了!”
漢禾越說越覺得自己不該負全責,癟癟嘴賣可憐:“你說,他們說得那麼有鼻子有眼,我和你那麼久沒見,不知道你在京城如何,你也沒給我寫封信,我不小心信了一點——當然當然,我信外人沒信你,我有錯,我該好好問問你,但你說……這不能都怪我吧?”
斐言說不出來,他被這一通前因後果擊得有些失語,腦中好一時嗡鳴混沌,隻覺有些滑稽,又不免氣悶。
就因為這麼一樁閑言碎語,他和她就錯失了那麼多年?
他們的輾轉反複、故作輕松,到頭來隻是愚癡的笑話。
斐言想歎氣,那口氣卻盤踞在心裡不肯出,堵得慌。他閉目斂斂神,再看漢禾時覺得抱歉,同時忍不住惆怅:“的确不能。那些流言我回去後聽說了,跟家裡人否認過……我不知你去過,所以沒同你說,抱歉。”
“我沒想……惹你生氣。”他說,眉心攏起,“我當時該料到……”
若他料到,解釋一二,事情無論如何也不會演變至此。
“不是的!”漢禾搖頭,眼眶又變得微酸,“我也不好,如果我直接說出來……對不起,我不該沒問清楚就發脾氣,還說那些話傷你、扔了那顆珠子……”
她說不下去,複有抽抽搭搭的趨勢。
“别哭。”斐言從她手腕摩挲到手心,輕輕握住,當作安撫,随後低聲道,“我原諒你了。本身……我也并未怪你很久。”
“真的?”
“嗯。”
他又問:“你呢,原諒我嗎?”
漢禾懵了懵,眨眼。斐言神色平靜,眉眼比那時柔軟很多,像最初的時候,又像一個新的時候。
“那我們,就……扯平了?”
她緩緩伸出小指,話音未完,自己卻先破涕為笑。
斐言垂眸,看着那截細軟,勾住了。
“嗯,扯平。”
陳舊的沙被吹開,花葉搖擺。
這是一個新的約定。
新的開始。
所以同樣,工作也有新的“開始”。
前往另一個村子的路上,漢禾使勁甩甩掌心貼在一起的兩隻手,一刻鐘前的高興感慨欣慰羞澀蕩然無存,隻剩了悲憤:“我們都這樣了,你覺得這合适嗎?合适嗎?”
斐言指尖動了動,摩挲一下她手背,耐心道:“這是工作。”
漢禾找茬:“怎麼?你很想趕緊工作完趕緊走?”
“……”斐言被這刁鑽奇異的角度問住了,失語片刻,無奈地展展唇,溫聲道,“快些完成,我們才有更多時間。别擔心,我會陪你,加班也是。”
……你聽聽你說的什麼玩意兒?
這是陪不陪的問題嗎?是不想加班!
對,沒錯,剛才那場世紀和解耗費的時間顯然超過半個時辰,她、得、補、上!
一刻不差!
太無情了。
嗚嗚嗚。
想想起碼還要過十幾天這種規律高效的日子,漢禾悲從中來,瞬間就不想繼續跟“罪魁禍首”牽手了。
但又不能真的不牽,她舍不得,于是隻能開始挑刺。
眼瞅着村口不遠了,漢禾速戰速決,挑出一根不大不小的老刺:“我剛才還沒問明白,你和那位公主是怎麼回事?陪她一次不夠,又提前約下次?”
“我與她沒什麼。”斐言知道這事不理清楚,始終是個疙瘩,或許無關痛癢,但總歸有些鬧心,便從頭解釋道,“當時聖上點了我為狀元,大約看我合眼,便試探我有無尚主之意,但他未明言,我不好直拒,含糊表态後他也并未再問。”
漢禾點點頭,“後來呢?”
“後來聖上在一處皇家園子宴請進士,後半程我避開衆人醒酒時,跟公主打了照面。”斐言說起十分無奈,“那位公主年二十二仍未出嫁,聖上心急,卻又不願逼其嫁于不喜歡的,便讓她自己趁這宴會來相看一二。”
漢禾關注點有點偏:“你怎知公主二十二了?”
“她自己告訴我的。”斐言道,“那位公主……性子比較爽利。她一見我,直接翻了翻眼,抱怨難怪聖上威逼利誘也要讓她來參加宴會。”
“她單戀你?”漢禾接話很快。
斐言失笑:“沒有,别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