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禾不信:“她不是覺得你容貌不俗嗎?”
人間不是常有那什麼,一見鐘情?
聽出她言下之意,斐言難得地揚了揚眉,“你第一次遇見我,就是這樣想的?”
“……不是。”
漢禾沒忍住,眼神飄了飄。
斐言看見了,但也不戳穿,繼續道:“公主确實欣賞我的相貌,但隻是欣賞,她不嫁人是因為不想嫁,在她沒有改變想法之前,對方長得多好、才華多高都與她無關。聖上誤以為隻要公主瞧見真正合心意的長相,就能腦子一熱嫁出去了。”
“……你在變着法誇自己?”漢禾揶揄地碰碰他肩,突然又想到,“不對,不是說凡間科考長得最好看的是探花嗎?皇帝要給公主做媒也該問探花郎啊?”
斐言回憶了下,道:“那探花我與他共事過一段時日,言行間多灑脫不羁,是個奇人,且他長我兩歲,家中已有妻子,不合适。”
漢禾聽罷,便問回去:“你和公主還說了什麼?”
“沒甚,至多一刻鐘。她問我難道有意,我否認,她便……”
斐言停下來。
“便如何?”
斐言看着漢禾,那時他說的話自然浮上心頭。很奇異,過去三百年,他竟然幾乎一字不漏地記得,分明那段短暫為人的經曆中許多細節都已不再清晰,偏與她的,大抵都固執地刻在心角。
“她問我,是否已有心悅之人。”
“我說,是。”
斐言一眼不移,每個字都如一塊玉石。
叮當叮當,脆亮透明。
漢禾被那瑩潤的質地裹住,霎時紅了大半張臉。
“你,你……”
她磕巴一下,三分做作七分真地訓他,“說正經事呢!誰讓你說這些……”
斐言:“這不正經?”
漢禾:“……總之不許再說這個!”
“好,”斐言從善如流,百依百順的樣子,“那我接着說别的。”
“公主向我打聽你是怎樣的,何許人也,家住哪裡。”說着,他一頓,與她對視一下,方接着道,“我沒問過你,自然不知,隻說了你的名字和性子,她覺得你有趣,便望我下次返京能帶你一道。她是想約你和她同遊。”
……好家夥,竟然是情敵變閨蜜的走向。
如果沒誤會一場,她也是能和公主做朋友的水精了?
漢禾感覺呼吸都艱難了,苦着臉問:“所以最後怎麼成了那樣?”
斐言也想歎氣:“公主不耐煩繼續待在園子裡,但又不好直接拂了聖上的顔面,托我同她走出園子,方便她給聖上一個交代,也會想辦法讓聖上别再打我的主意,我同意了。她侍女有六七名,且與我中間隔了兩人左右,絕非獨處。”
他多說這個就是讓漢禾信他,漢禾嗯嗯點頭,“接下來?”
斐言:“大哥估着時間,恰好來園子外等我,聽見了公主離開前要我記得下次同遊的事。他問怎麼回事,我沒說太透,隻解釋偶遇了公主。大約我和公主走出園子也被誰瞧見了,傳來傳去傳進了街市,大哥聽說後又問了我一次,我讓他慎言……怪我,該直白些。我實在不知他仍誤解了,還寄信給家裡。”
故事講完了,村口也到了,漢禾沒别的感想,除了無語還是無語。
哪個都無語。
哪個都是絕頂的人間疾苦啊!
好在這回斐言十分主動地自我介紹,迅速完成從上個村的“朋友”到這個村的“未婚夫”的身份跨級跳,給她添了點笑料,不然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抱怨歸抱怨,漢禾也不好意思因為私事耽誤公事,況且斐言不做甩手掌櫃之後,她多了個模範仙官助手,雖說依然不許她偷懶,但不偷懶是一回事,下了血本似的鼓勵獎勵一大堆是另一回事,除開額頭親親之外,天天不重樣,她實在有點……
沉迷。
當然,效率也跟着蹭蹭蹭地往上漲。
以至于她寫完最後一份報告書時,斐言一邊檢查,邊算了算日子,道:“比我預計的快了兩日。”
漢禾:“……?!”
漢禾膨脹了。
“這是不是得有個超級大獎?”
她揚眉吐氣,湊過去黏斐言的手臂,眼睛亮得像星。
斐言調整一下姿勢,方便她靠得舒服,問:“嗯。你想要什麼?”
“什麼都可以?”
“什麼都可以。”
漢禾故意歪頭笑笑:“那我要一百顆夜明珠。”
斐言停下檢查的動作,偏頭,凝上她的眸子,而後一笑,轉回頭去:“好。”
“你上哪兒找那麼多?”
“我有朋友在東海,天帝曾許了我一個獎賞還沒兌現。總能找到的。”他又看她,“不會很久。”
漢禾軟軟趴在他肩上,眼中氤出一道霧,擺頭,笑容更大,“我說笑的,我不要那麼多,不用一百顆。”
“十顆就夠了。”
她說:“我要十顆夜明珠,斐言,你帶來給我,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斐言檢查完,整理妥當,回身淺淺擁住漢禾,末了在她溫熱的額上一吻,“嗯。我會來的。”
“你要快啊。”
漢禾想,她不想再等很久了,也不想再讓他等很久。
“好。”斐言說。
次日一起用過早膳,斐言便回交正殿述職。漢禾提前完成了這個月的工作量,原本飛快的節奏突然慢下來,竟破天荒覺得有些無所事事。
沒事那就找事。
漢禾開始招呼下屬一起搗鼓新房間。
今天加一簾藻荇遮光,明天打一張鱗紋木床,後天再選一扇珍藏已久的全貝殼質地流光屏風……
就在漢禾越來越糾結,思考起“到底有沒有必要多搞這麼一個房間”的問題時,天宮抽查終于在有人歡喜有人憂的氛圍中結束了。交正殿所屬仙官都得了通知,評定優秀,年底統統加獎金。
于是漢禾考慮上述難題的頻率明顯地增加了。
幾乎每日她都要拿着鎖在新屋子門外二選一——鎖還是不鎖?
沒等她得出一個答案,某日,守門的蝦吏來報,斐言來了。
漢禾立馬把鎖扔給魚侍跑出去。
但她沒急着開門。
斐言便在門外看着河伯府的大門慢悠悠張開一個不相匹配的小縫,兩隻熟悉的眼睛在裡頭滴溜溜地轉。
多時不見,現下一見他心頭就軟了,笑了笑問:“怎麼了?”
漢禾已經瞧見了他手中的匣子,式樣像是凡間有錢人家愛用的,分明有種古樸沉重的典雅,卻又光潔锃新一般,仿佛并未受紅塵歲月侵擾,守候良久、完好無損地出現在了她面前。
“沒事,”漢禾喜滋滋沖斐言露露牙齒,“等我片刻!”
重重一響,門關上了。
斐言:“……”
果然隻要片刻,漢禾回來了,這次門往兩邊大開。
但漢禾立在門檻裡側,緊貼着,似乎不打算輕易放他進。
“一手交貨。”
漢禾一隻手攤開,另一隻藏在背後,估計就是那個“秘密”。
斐言也走到門檻邊,不過是外側,與她相對,将雕着金花蝴蝶的木盒打開,溫聲道:“十顆夜明珠。河伯大人要不要點點?”
“當然要!”
漢禾翹着唇擡擡下颌,當真數起來。
“一,二,三,四……”
“……九,十。”
她數完了,斐言問:“如何,在下可算信守諾言?”
漢禾氣派道:“算!”
“所以——”
她把藏起來的手從身後拿出來,“這個給你。我們交換。手伸出來啊。”
軟絲綢如流水松開,光華忽綻。
斐言發怔地任由漢禾把一匣子接過去,同時将一顆塞進他掌心。
比那十顆稍小一些,但一樣地耀目、好看。
是曾經他尋了十來家鋪子才千裡迢迢、小心翼翼捧回來,卻又被掀進長河,以為再也找不回來的,一份成為缺憾的心意。
現在,它靜靜卧在斐言手裡,還帶着馨香馥郁的溫度,足以證明它的主人必定珍惜了它很久、很久。
斐言喉間微澀,動作緩慢地複用絲綢将其包好,眼底像要融化,“什麼時候?”
“……不告訴你!”漢禾皺皺鼻子,才不想說她當夜就拽着老蚌殼幫忙找,找到後把珠子放到平時藏寶貝的小洞裡,才安心出發去了培訓地。
斐言便作罷,總之已經回來,留些糊塗待今後追憶也好。
他問:“那我可能進了?”
漢禾趕忙攔住,“哎哎,我還有個問題!”
斐言:“你說。”
漢禾眉目燦爛起來,問:“我一直想知道,當年你猜沒猜到我不是人?”
斐言沒料到她好奇這個,搖搖頭,坦誠道:“我猜你大概有些不尋常,但到底匪夷所思,沒深想,隻想着……你是誰都不重要。”
……是不是人都不重要?
漢禾:“那什麼重要?”
斐言撫上她的臉,說:“你重要。你就在這裡,在我眼前,在我心裡,在我身邊,最重要。”
“這個答案如何?”
他彎了眼,問。
漢禾臉頰貼着他的指尖蹭了蹭,随後一步跳着退下門階,落入院裡,俏聲道:“看在你的珠子和你本河伯都很滿意的份上,允許你進門啦!”
“謝大人擡愛。”斐言配合地一作揖,“我進來了。”
“不對不對,你該說——我回來了。”
漢禾嚴格地糾正,卻滿面笑盈盈,懷中抱着匣子,像很寶貝,面對這邊,一如斐言許久以前的想象。
于是他便也笑,腳踏進去。
“我回來了,漢禾。”
“嗯,回來就好。”
天下秀色外,風平處,水流後。
人未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