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陸有望是被小厮扶着回屋的。陸老爺果真一人喝了一壇,而陸有望隻是把帶回來的小半梅子釀喝了個幹淨,就已無法站立自如,酒量一點也沒繼承到。
小厮幫陸有望擦洗爽利,搭上被子,悄聲退了出去。
阿玉這會兒才飄進屋内。
陸有望酒量欠缺,酒品卻好,醉了就睡,不愛折騰人。
阿玉在床邊看了片刻。
陸有望一動不動。
睡得真熟。
鬼不會困,阿玉不用睡,無奈夜裡無事,她向來也會在一旁的貴妃榻上閉目休憩,養氣凝神。
正欲轉身,陸有望忽然有了動靜。
“阿玉。”
屋中一時無聲。
阿玉心裡發窘,疑心方才偷看被抓住了,一聲“你”剛出口,卻見陸有望翻了個身,眼睛黏在一起,嘴巴無意識地嗫嚅着:“……阿玉。”
“……”
夢中呓語?
與她有關?
陸有望唇又動了動。
阿玉感到靈魂某處緊緊一縮,抿住唇,輕輕俯身湊到床邊。
“我會幫你的,我們約好了……”
“……我想看你笑,你笑得好看,我好像……好像……”
……好像什麼?
阿玉一愣神,屏住了氣。
“好像……”
陸有望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慢,阿玉等着,半晌,等來一句難以辨别的“阿玉”,之後許久,徹底歸于平穩的呼吸起伏,再無異樣。
阿玉:“…………”
陸有望還是别喝酒了。
喝多了欺負鬼。
好氣。
4.
之後兩日,除了陸有望發覺阿玉對他态度有些奇怪外,村裡雞鳴狗吠,平靜祥和,什麼也沒發生。
是以,弄明白阿玉的心思成了陸有望當前最最急迫之事。
為了追根溯源,他忐忑去問:“阿玉,是不是那日我喝酒,醉了說胡話,冒犯你、惹你不開心了?”
阿玉一怔,眼睫上下撲閃兩下,陸有望甚至猶豫這兩下中阿玉飛快掃他那一眼莫非隻是他的臆想,因為接下來的回答聽來語氣尋常,并無不妥。
“沒有。”阿玉說。
陸有望:“……”
為什麼要偏頭?
欲蓋彌彰?
不不,有什麼必要欲蓋彌彰?阿玉與他有什麼不便直說的?
……難道煩他了?
陸有望十分費解,抓耳撓腮,晨起也想,吃飯也想,澆菜也想,睡覺也想,一問再問仍得不到答案,整天心不在焉,連陸老爺都看不下去了,關懷備至,深怕兒子身體不适釀成大病。
阿玉起初滿心尴尬羞赫,一見陸有望腦海中就無法自抑地浮現出那夜情景,無法做到完全若無其事泰然自如,不料陸有望反應比她還大,隻因為她這一點逃避和冷待快要委屈得憂思成疾,讓她反而漸漸無所适從,略感歉疚,然後居然奇異地平複了心神。
本也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阿玉想,前幾日是她鑽了牛角尖,作繭自縛,無論剩下的那半句謎底是什麼、與她所想是否相同,若是一樁秘密,追根究底耿耿于懷顯得她咄咄逼人;若非秘密,萬事萬物皆有定數,她該知曉時總會知曉,陸有望的性子藏不了一輩子,更有甚者,他根本沒想藏,但凡她張口他就會據實以告,何必自我煩惱。
但……還是不問了。
這是她從陸有望身上學到的,過日子,糊塗一點,心放寬些,欣喜一日便是一日,切忌愁苦纏身,天不絕人人自絕。
想通後就好辦了。
夜,阿玉浮坐在院裡的樹上看月亮,打算等陸有望盥洗完和他道聲歉,尋個說辭把她這些時日的怪異解釋過去,再聊聊找回記憶的計劃,不能光靠陸有望一個人出錢出力,也得考慮考慮她能做點什麼……
“——吱呀。”
阿玉往後轉去,陸有望一身常服,一隻腳踏出門,身後小厮端着盥洗用的木盤。
阿玉偏偏頭表示疑問,還未出聲,陸有望很用力地重重咳兩下,眼睛忽閃忽閃對着她,手卻吩咐小厮:“幫我把東西都拿去主屋,今晚我、我要和我爹一起洗!”
“……”小厮不懂明明少爺在裡頭做賊一樣在他耳邊說過一遍了,出來還要再說,而且音量由低轉高再轉低,短短二十來字轉了八百個彎,中氣全在“我”字上,其他一個重音也不擱,洗澡沐浴這麼小的事還要敬告天地求允許不成?
最近少爺說話做事一直挺稀奇,小厮不懂,也不敢問,點頭應是便一步步消失在拐角。
陸有望沒跟上去。
三個眨眼過去,他腳下沒挪動一丁點。
阿玉道:“你不去?”
“……當然要去!”陸有望手背到身後,又咳一嗓子,眼神左滾右滾,滾完幾個來回向上瞄一次,再瞄一次,話音降下去,“那、那我走了哈……我去了。”
腳依然沒動。
阿玉試探道:“……好?”
陸有望這回大幅度擡眼瞧了瞧她,複垂下頭念叨“我去了”,邁步啟程的姿态看似從容不迫,實則迅疾如風,一溜煙沒了影。
雲依稀散開,月色默默亮起來。
地上樹影分明。
方才在的人都不在了,隻有蟬還锲而不舍。
阿玉腹中籌劃被打亂,想說的一句沒說,偏偏還意識到一個更無法言喻的難題——
風水輪流轉。
陸有望大概在躲她。
“報複”?
不像。
那是什麼緣由?
她沒做什麼……
在陸有望看來,他也沒做什麼。
阿玉雙唇緊貼,從樹上緩緩落下來,停在片刻前陸有望離開的地方,頗覺無計可施。
也許……陸有望心性直,不繞彎子,能比她早些頓悟?
阿玉給不出答案,捏緊手,穿過門,進去的一瞬卻陡然僵住。
因主人走了,燭火已滅,一室暗淡,濃郁粘稠的黑暗滲滿四面八方,頑固猖狂地占有領地,無法驅趕,宛如一口深淵冷漠暴戾地壓過來,要将所有存在吞噬殆盡。
阿玉猛地退出了門,深深吸氣。
月光仍在,隻是餘溫微涼。
很像她醒來那日。孤身環顧,一片茫然,惶惶不安。
阿玉忍不住蹲下身,生出一種時日紛亂的眩暈感,并且從這陣突如其來的恍惚中遲鈍地理出一個想法,陸有望說要和陸老爺一同沐浴興許就是借口,沐浴完順理成章不回來,陸老爺愛子,改明再依着陸有望給他換間房也不見得不可能。
一日、兩日……十日?
陸有望要躲多久?
她要……追過去嗎?
追過去,說什麼呢?陸有望會答嗎?
換做之前,阿玉有九成九的把握是“會”,而現在,她原本的笃定動搖了。
她憑什麼自信已經懂得陸有望的全部?
誰能完完整整懂得“他人”?
芸芸衆生,甚至少有人能完整地懂得自己。
她一縷孤魂,陸有望憐她、助她,他們互相許諾,可終究,他們非親非故,若陸有望終有一日厭倦了,她又能如何?
阿玉低眼看向自己的手,細指纖纖,指腹不像有繭,應不常勞作,力氣偏小——但力弱如千金閨秀,尚可撥钗畫眉、拈花拂葉,她空有皮囊,一副虛影,一舉一動都枉然無功。
她點不燃那火焰。
也抓不住任何人。
這是最初就一目了然的事實。
可是啊。
可是。
阿玉蹲着,身子蜷得更低,手撫上胸口,凝望空氣中浮動的細碎塵埃,久久,神色空茫中,極淺地扯出一個笑,喉中微酸。
為何她會覺得此刻如此苦澀呢?
仿佛心裡被戳穿一個洞,不可抗拒地汩汩流失着什麼,讓她變得越輕、越輕,似乎人世都遠離。
靈魂也由此淡去。
阿玉閉上了眼。
——是她咎由自取。
貪心不足,招緻不幸。
他們本不該相遇。
陸有望披着清淺月色踏向她的第一步便是錯,于是一步錯,步步錯,他不該邀她一同回家,不該輕易剖白過往的傷痛,不該帶前塵已散的陰魂穿梭市井喧嚣,不該固執己見,不該滿口誓言,不該看重她的喜怒哀樂多于他自己的,更不該将她每句話都放在心上、還期盼她投去的眼光。
正如她也不該。
不該在第一面就離他很近,猝不及防為那雙眼底澄澈純粹的夜晚動容。
不該直到這一瞬間,仍無法言不由衷地說出“舍得”二字。
連騙騙自己也不能。她還想再見一次。
讓她再看一看,那夜最初劃過的星痕。
阿玉重新回到樹上,一陣風過,帶着潮濕悶熱的氣息,雲低低聚攏。
要下雨了。
陸有望在雨成千上萬墜向大地前回到了院中。
月亮已被隐去,阿玉聽見蹑手蹑腳推門的聲音,轉身,正見陸有望背影躬着,腦袋夾在兩扇門中間探進去,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往裡拱。
回自己屋這副模樣,阿玉眼尾動了動,有意故作輕松打趣一句,卻笑不出。
有什麼好怕,她答應過的,又不會吃了他。
是擔心晚歸吵醒她,還是擔心她沒有自覺離去?
“咦……阿玉?”
陸有望終于察覺不對勁,把門一推走進去,轉着喊了好幾遍也沒人應,身形頓住,片刻,驟然擡腳沖向院裡,險些被門檻絆個趔趄,阿玉心口一緊下意識要動,又見陸有望手忙腳亂堪堪穩住,嘴張開,視線一凝,徹底停下。
如果沒停,大概嗓子都快要冒煙了。
阿玉沒來由就預見那幅畫面。
她從樹上飄下,輕輕喚他:“陸有望。”
“你回來了。”
音節使然,阿玉在樹下落定,依稀感到唇邊自然而然地揚了揚,随即很快收直,歸于平靜的一線。
她沒有再往前。
陸有望像丢了魂還沒找着,一時也沒動。
于是阿玉分毫不差地看清了陸有望從皺攏到散開的眉心,鼻息牛喘緩緩如常,目中不穩定地泛起一層波瀾水光。
“阿玉,”陸有望似想揩揩眼角,忍住了,龇着牙笑開,“我還以為,還以為你……”
“你先别動。”
阿玉低聲道。
陸有望一怔,不明所以,提起的腳又放回去,惴惴道:“怎、怎麼了?”
起先陸有望還沒回來時,阿玉思來想去許多開場,第一句說什麼,第二句說什麼,一來一回皆有應對,然而到了面前,對上陸有望真切懵懂的目光,她蓦然隻覺口幹舌燥,一個字都吐不出,連呼吸也像被阻塞。
因為她無法忽視。
隔着很遠,天昏風沉,那夜裡的星星依然遙遙明滅、光彩閃爍。
仿佛永遠與天地同在。
不顧她的回避,照映她的虛無,流溢她的每一分、每一寸。
“……阿玉?”
陸有望東摸西摸,竭力展現無所事事,觍着臉小聲商量,“還要站麼?我們先回屋吧,馬上要下雨了,淋雨容易得風寒,而且我腿有點麻了……”
還是常用的老法子。
即使阿玉垂下眼,單聽聲音,也做不到完全不心軟。
隻好用一段沉默拖延以對。
他覺得累麼,覺得她狠心作怪、喜怒無常?
可是他何必要聽她的呢?
頭頂的雲壓得更低,遠處轟隆一道巨響,厲光乍現,陸有望被驚得打個激靈,風匆匆一滞,接着,地上由弱漸急打出啪嗒啪嗒的灰點。
雨來了。
陸有望顧不得幹站,兩步并一步想去拉阿玉,着急道:“阿玉,下雨了!我們先回——”
“陸有望,那天你為什麼會去竹林?”
就在此時,阿玉的聲音如玉擊石,清晰貫耳。
“什麼?”陸有望感覺雨珠越砸越重,拿袖子掩頭,錯愕地慢下腳,不由自主回憶起那日,反應過來後立刻看向阿玉,想回屋再聊,然而他踏近一步,離阿玉也隻差一步,蒙蒙雨粒中,阿玉青絲未亂,隻是一言不發抓緊了裙裳。
陸有望遮雨的手在這場不堪一擊的僵持中放回身側,無意識漸漸收緊。
“我聽說,前不久竹林背面不遠的山上有輛馬車遭了禍,不知是盜賊還是山匪劫财殺人,有死有傷,最後似乎隻有一名護衛護着主子逃了,逃去哪裡、後頭如何一概不知。”
馬車、殺人……
一幕血腥的景象閃過,刺得阿玉眼前暗了暗,耳邊有些嗡鳴。
“我就想着,萬一有人從山上滾下來了,也許還能救一救……”陸有望咽了咽唾沫,任由雨迷濕眼睫,仍努力睜大了定定注視着阿玉,仿佛害怕阿玉因為他模棱兩可、沒頭沒腦的答複生氣,“開始沒想夜裡去,但白日幫我爹對好賬,下午一起去各家佃戶轉了轉,用完飯才空,出門已經晚了。”
“其實半途有兩三次我都想一路跑回來,隔日一早再去。”
陸有望鼻尖眉梢一片狼狽,揚起唇便有水順着流進喉嚨裡,“現在想想,我也不明白那天我為什麼還是去了,明明每走一步我都在糾結要不要回去。最後一次停下來進退不定時,我……我看見了你。”
他終于站在阿玉面前。
阿玉感覺不到雨的重量,可她微微擡起頭,逡巡過對方面上所有濕漉漉的痕迹,眼眸一張一合,想到,原來雨這麼大了。
原來陸有望認為,那不是錯,而是幸。
“……那附近沒有别人,隻有我。”鬼使神差,阿玉道。
陸有望點點頭“嗯”一聲,被打闆子第二日他就吩咐人去看過,的确沒發現有誰受了傷不省人事躺在犄角旮旯裡。那麼結果更加顯而易見。
“所以阿玉,如果一定要有原因,應該就是老天爺的意思。”
陸有望似乎想碰碰阿玉的臉,接着意識到阿玉根本不會被淋濕,指腹搓了搓,說:“它獨獨讓我看見你,專程提醒我,救人之外,世上還有鬼——我是為你去的。”
否則誰也無法解釋凡人何以跨越生死,得見魂靈。
恰好是他們。
然而是他們。
“隻是救嗎?”
阿玉注視着陸有望輪廓明晰的眼,低低呢喃,如同緘默沉悶無意擦身而去的一滴雨,轉瞬昏濁,無從挽留。
對大地不起眼,卻在陸有望耳中震出一串清亮連綿的回響。
沿過肺腑,直叩心門。
以至于他足足十秒都沒說出話。
待要說時,似粉似朱的顔色漲透耳尖,陸有望摸摸耳廓,随意擡袖揩了揩半邊臉,垂開眼,扭扭捏捏、結結巴巴哼唧出幾個字:“阿玉你……你覺得呢?”
“……”
她?
阿玉滿腔思緒一空,眼皮上下撲動兩次,顯得遲滞無辜,仿佛不确定這是自己問的問題,也不明白這問題怎麼又還給了自己。
“我……”
阿玉嗫嚅難言,語塞半晌,忽地凝神斂氣,揚起些音調:“分明是我先問你的。”
稍頓一息,她抿抿唇,手指纏在身前,“你說去找你爹,怎麼又回來了?”
陸有望頭往右一斜:“我為什麼不回來?”
阿玉想,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去找我爹隻是……想,想問點事。”陸有望扯住了自己的發尾,欲說還休,配上潤白臉皮,更像個姑娘,“問完我就回來了。”
“問什麼?”
“就、就是一點小事,小事。”
如果依照禮數分寸,到此為止便最得體,不追根究底,不傷情誼,可陸有望像要被這潑天的雨煮開了似的,讓阿玉心裡也蒸騰着一口氣。
她牽動唇角,問:“不可以說嗎?”
陸有望瞄了瞄天:“……也不、不是不可以。”
阿玉将袖口按得更牢,忽略身體一瞬即逝的怪異之感,近乎執拗地盯着陸有望。
陸有望也察覺到這種目光,猛力咳了咳,一張嘴張了又張,直到最後也沒完全張開,時快時慢往外斷斷續續發出蚊子嗡:“我不知道你這兩日為什麼……心情不好,一直想,我爹看出不對勁,讓我不要一個人悶頭煩惱,什麼都可以問他……擇日不如撞日,我剛剛就去問他了。”
阿玉失色道:“你跟你爹說了我——說你認識了一隻鬼?”
陸有望站直了豎起手指大搖頭:“沒有!我發誓,我絕對沒說你的名字、也沒提到鬼!”
他這麼聰明謹慎,怎麼可能引他爹起疑心雇一堆道士天師來傷害阿玉!絕對不可能!
阿玉這才稍減慌張。
“我跟我爹說,我有一個朋友,他最近遇到一個姑娘,長得好看、性格也溫柔和善,本來兩人相處得挺好,每天有說有笑,突然某天一覺睡醒不愛搭理他了……也不是一點不搭理,就是不像之前那樣願意直接看他了……”
陸有望一停,舔舔嘴皮,似乎腦門上已經起了一層薄汗,和雨滴融成一團劃過下颌。
阿玉隻剩發頂對着他。
自己做的事以這種方式講出來實在太難為情了。
還被人家親爹知道,尴尬至極!
我有一個朋友——這豈不是不打自招?
阿玉甚至想不如現在就消失,她再也沒法見人了。
陸有望看着阿玉小小的頭和小小的肩膀,腳下微挪,離得更近,指尖提起又放,喉頭來回一滾。
他有點想抱抱阿玉。
好像……剛好能抱住。
雨打葉落一地。
“我爹說,”陸有望背過手,嗓音帶着不突兀的喑啞,一字一字卻竟然比先前更明了有力,“姑娘家不願意和某個男子對視,要麼因為男子相貌醜陋有礙觀瞻,要麼是姑娘每月都、都有的幾天小日子,身體不适……要麼就……”
“就……就是心悅他。”
陸有望悄悄摳緊手,說到最後燙嘴似的不利落,也學阿玉頭頂給天眼睛給地。
坦白說,夢遊一樣從主屋裡出來他就想過一遍了。
模樣,不說人見人愛颠倒衆生,萬萬也沒到煞風景污眼睛的地步,何況阿玉又不是才第一日見他;小、小日子麼,他以前聽娘提過一點,姑娘家每月都會受苦,苦的程度也不盡相同,但是……阿玉已成了鬼,還會接着受苦麼?即使有,沒了痛覺應就……感覺不到了?
第二點有些可能。
不過——
陸有望掀起眼偷偷瞧阿玉,自上而下,瞧不到很多,發旋白白淨淨一小圈最清楚,很可愛,耳垂連着頸項,因魂體狀态而略顯單薄,可也令人遐思那片軟肉過往的觸感。
阿玉像一株花。
就是這雨中,柔婉着半開半寐、獨立光陰浮波下的無枝之蓮。
無根之靈。
有朝一日有了枝找到根,它會飄向何處、停在何方呢?
他抓不住的。
第三點不由他決定。
他隻能決定他自己。
“阿玉。”
陸有望“牽”住了阿玉袖緣。
微一晃動便像互相勾着指節,親近過頭,緻使阿玉不得不回應他:“……嗯?”
“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陸有望鼓足了氣,從頭到腳繃成一線,雙目圓睜,額邊一下兩下打過雨也渾然不顧,沒有笑,卻怎麼看都滿臉羞怯歡喜,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脆弱,“但,我應、應是……喜歡你的了。”
“我……喜歡你。”
陸有望又說一遍。
而水霧點啊點,有一道淺淡的軌迹不同其他。
阿玉看見,那是淚。
羽毛一般輕,悄無聲息混入天雨,若非被見證,事後恐蹤迹難覓,就此封埋。
阿玉試着想去接。
陸有望跟着她偏動視線。
“轟隆——轟——”
雷光乍亮,雨傾盆倒灌。
無數點銀灰墜落。
阿玉覺得心裡愈發輕了。
很奇特、熟悉又陌生,前幾日也有類似之感,但今日似乎格外頻繁些,最初不易察,每一回都比上一回持續更久、更烈,就像有什麼在拉扯她,讓她意識漸弱,所見所聽難以深思……
“陸有望,”她幾乎貼着拂過他颌骨的位置,目色有一瞬的渙散,拖着聲笑出來,“你傻不傻?”
陸有望眉毛一豎作勢要擺頭,阿玉手指抵在他唇前。
“可是……我也傻。”
她笑得克制卻又不停,放任雨穿過身體,砸濕每個字音,“一對傻子,是不是就不傻了?”
陸有望猜阿玉也許哭了,但不确定,眼淚是無色的,他分不清,可能要很久很久以後他才能分清。
但他能看見她笑意還未褪去,所以也笑道:“不是。我們才不傻。不誠實的人最傻,我從不騙人,也不騙自己。”
“你也沒騙我,對吧,阿玉?”
阿玉似小小地吸了吸鼻子,接着滿目嫣然,說:“……對。”
他們不傻。
他們隻是不夠聰明。
兩心相悅是一時的熱烈,如暴雨震天,聲勢浩大,終有去意;矢志相守則是一世的晦暗,日月風雲雷電雪,混沌無常,陰晴難料。
這道理簡單俗淺,而他們太年輕,太老實,不懂适可而止,不會及時止損,一意孤行,天真狂妄。
——可他們又何錯之有?
心中既生了歡喜在意,無論如何也擺脫不開,餘下便留給茫茫的時間。
此日尚早,是好是壞,蓋棺定論。
阿玉無端地想起那夜,現在她想說了:“陸有望,你還想知道我為何與你鬧别扭麼?”
陸有望當然想,這可是寶貴的經驗财富,今後要注意不再犯的。他點頭,感到發頂和腦門被雨打得更濕了,擡袖一抹,不料迷了眼睛,使勁揉揉眨巴兩下,阿玉頓時變得朦朦胧胧,單單雙頰翹起的弧度倒還清晰明擺。
……咦?
陸有望又揉了揉眼皮。
“怎麼了?”阿玉道,“是淋雨淋久了不舒服?”
“不是,阿玉,我好像……”陸有望攏着眉若有所思,仔細盯着阿玉念叨“好像好像”,阿玉奇怪地前後看看自己,沒發覺不妥,記起這就是那個堪稱“罪魁禍首”的詞,心頭竟也像被一隻手捏住。
她欲要問,視線冷不丁一怔。
同時,陸有望猛地拍掌喊道:“阿玉,我想到了!”
“我說總覺你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也許你就是——”
“陸有望。”
阿玉輕柔得虛而遠的聲音打斷他。
頭頂雨撞擊樹聲嘈雜急切,陸有望仍聽見了:“什麼?”
“我可能該走了。”
原來真正的消亡是這種感覺。
阿玉感到自己一寸一寸比陸有望高了,要不斷垂下眼才能辨認清楚陸有望的情态動作。
耳中也隻剩大約是嘶吼卻破碎的呼喊。
“阿玉……阿玉你怎麼了?阿玉!”
陸有望驚慌失措,揚手要抓,爬上樹追,“阿玉——你去哪兒!你别走!”
阿玉不想走,可她好像連不想走的念頭都要消失了。
雨終于平等慈悲,讓她也變作它,随風裹挾。
她明白了身不由己,還想再竭盡全力。
陸有望,你與我做個約定吧——
陸有望倉皇焦急地望向阿玉已殘損不全的形魂。
雨隆隆作響,每一聲都環繞在他耳旁。
“來日再相逢時,若你還記得我,我便也會記着你,你想說的話,要慢慢說給我聽……”
這句話……陸有望心頭劇震,一張幼時的模糊的臉仿佛在這一刻慢慢長大、長開,皮肉骨相真切而重合。
“倘或不遇,你想說了……我會在月亮上聽。”
清輝朗朗是我惦你念你。
黯雲疏星便是我輾轉挂懷,相思不已。
驚雷驟閃。
“不……”
“阿玉!”
陸有望雙瞳緊縮,手奮力一揮,五指成拳僵握半空。
煙塵幻影已散。
他不敢張開,也不願放,仰目空瞪,滿眼瓢潑。
5.
她像做了一個很長很沉的夢。
這是……哪兒?
好黑。
她在做什麼?
——她不是要去見爹爹麼?
爹爹仕途不順,自她出生便始終在西南一帶,娘親難受苦寒,早早去了,于是将她送到杏州姨母家生活,姨母又因成婚多年未有子嗣與夫不合,和離後便帶她一同回了更遠的江州外祖家,直至去年,爹爹被調到五彩縣任縣衙一職,境況好些,便派人從江州将她接來,想為她尋門好親事,她先走的水路……
對,水路之後是山路,下了山入官道,離五彩縣剩約莫半日路程,她怎得現在會……山上發生了什麼?
山上,山上,護衛是爹爹安排的,四人,她隻帶了一名嬷嬷和一個丫鬟,他們雇了馬車,山路多崎,馬車忽然晃了好大一下,接着、接着……
血!有血!
是匪寇!
嬷嬷和丫鬟都被殺了!
護衛也死了,她從馬車裡摔出來,頭、頭好像撞到什麼,後面就……
她是死了麼?
這裡是……地府?
她還沒和爹爹道别,還有許多書、許多地方未曾領略,甚至于成婚,她還沒能遇上一位心悅之人……
心悅?
——阿玉,我喜歡你。
這人是誰?他喚我“阿玉”,怎如此親近?
一片混沌中,隐約漫出一點白色,帶着溫度,暖暖地吸引心神。
嗯……那是,荷包?
粉色的桃花,好像她小時繡的那個……
“我把它當平安符,提醒我長長久久記着,或許将來某天能憑它報恩呢!”
報恩?
什麼恩?
“姐姐!”
“求姐姐救救我!”
“姐姐,我不是騙子,我家在平水村,姐姐能不能送我回家?我、我回家後一定會報答姐姐的!”
“……謝謝、謝謝姐姐!”
“姐姐你要走了麼?我還沒好好謝謝……這是什麼?”
“姐姐……”
“……”
“不過舉手之勞,當不得恩。若你真想報答,與我做個約定吧?等來日再相逢,那時你還記得我,我便也會記着你,你與我講講你遇見的趣事或新鮮小玩意兒,就算還了這十兩銀子,可好?哎小公子,别哭,我走啦。”
這是她說的。
她與他做的約定,約定……那他呢?
姐姐……
姐姐,我會來找你的!
“姑娘……姑娘你可是迷路了?”
“阿玉你随我回家吧!”
“阿玉,我會幫你的!”
“阿玉,我這人長處不多,愛說話算一個,保準你想聽什麼有什麼……”
“阿玉……”
阿玉。
阿玉——
我喜歡你。
“……阿玉,你别走!”
“阿玉!”
“阿玉——”
“阿玉你醒醒——”
“醒醒——”
“三魂完滿……朱玉,回!”
嗡——
清鈴環震,朱玉猛地睜開了眼。
“啊……!”
“啊啊——醒了,醒了!多謝大師、多謝大師!”
“阿玉,我的兒啊,能認出我是誰嗎?”
聲音。
是……
“爹……爹爹。”
朱玉躺在床上,氣弱力乏,隻能盡量半撐着眼皮看向周遭,不住地喘息。
“哎!是爹,爹在這兒!”朱縣令大喜過望,哽咽道,“沒事就好,回來就好!”又轉向另一邊,“多謝大師,大師修為高強,救得小女一命,我朱家必當重謝!”
朱玉還看不太能清,聽覺也像被蒙了一層霧,隻知旁邊似乎站了一位很厲害的大師,将她從鬼界拉回了人間。
“我……我這是,怎麼……了?”她斷續地問。
大師沒開口,朱縣令聞言,憤慨心慌一股腦往外倒:“我苦命的女兒——你是被妖邪附體了啊!”
中間轉折起伏略長,朱玉精神倦怠,沒把細節一一聽全,但仍緩慢遲鈍地湊出個大概。
差不多就是,她在那場與山匪的打鬥中撞破了頭摔折了手,恰巧大師正在捉捕一隻詭計多端的狐妖路過,狐妖也受了重傷,急需隐蔽療傷,見她身魂虛弱倒在一片混亂中,計上心來,自斷一尾藏入她體内,以沉眠狀态占據她的身體,借人身血氣一時迷惑了大師的追蹤,被護衛拼死救下了山。
再後來,過了幾日,狐妖傷勢漸愈,她“醒”過來,卻沒有立即脫身離開,而是從長計議似的,一直留在這副體内,幸好朱縣令終于察覺不對,大師也及時找上門來,這才沒有打草驚蛇,惹狐妖殺人滅口。
朱縣令負責營造尋常假象穩住狐妖,大師則在縣衙外布陣,以防狐妖逃脫,同時尋找真正的“朱玉”的魂魄。
非生死簿寫定,人魂離體無法前往地府,遊蕩于世最多四十九日便會魂飛魄散,再無輪回投胎之機。
假如那日朱玉沒有和陸有望來五彩縣走一遭,她的魂息不會那麼快被尋到,能否成功還魂複生就未可知。
這便是因果造化,命不該絕。
朱縣令千恩萬謝送大師出去了。
屋裡靜下來。
朱玉的呼吸一點一點恢複平順輕軟,做了許久的鬼,一眨眼做回人,她隻覺得累,想再睡會兒。
要阖上前,她眼皮掙紮般顫了顫,腦中唯一升起一個念頭,她都記得。她都記起來了。
原來是你啊。
小髒孩子。
陸有望。
數十裡外姓陸名有望的陸少爺本人病倒了。
單衣淋雨,急火攻心,哀戚傷悲……
不高燒都說不過去。
金疙瘩一倒,陸家雞飛狗跳,陸老爺像熱鍋上的螞蟻,親自守在床前喂藥,邊喂邊念“佛祖保佑”,眼見離涕泗橫流不遠,好在陸有望争氣,沒舍得讓親爹老來丢臉,第二日便退了熱,但依然昏沉得很,手腳沒勁,醒了一回很快又睡過去,再醒已是隔天清晨。
微白的光透過窗紙照在桌上,不冷,不暖,幹燥輕淡,浮塵似乎都旋舞得更慢、近于停止。
陸有望試着發出聲音。
“阿……玉。”
他等了等。
一切空白得寂寥。
再沒有一隻可愛的虛影從不知何處突然出現,連名帶姓喊他“陸有望”,回應他“怎麼了”。
再沒有。
陸有望卻流不出眼淚。
他呆呆躺着,分明凝望着床帳一點,細察目中又全是散亂無章的出神。
不多時,身邊小厮們大喜過望叫嚷着“醒了醒了”去告知陸老爺,陸老爺急匆匆趕來關切地握着陸有望手問這問那,被不算久違的一聲“爹”刺激得還是沒忍住狂抹眼睛,然後心疼地勒令陸有望再安靜休養三日,不許出房門一步。
陸有望沒反駁沒耍滑,老老實實在屋裡睡覺用飯,一點沒鬧幺蛾子,乖得陸老爺又覺安慰又覺納悶,更想不通為什麼好端端的自家兒子要半夜跑到院裡淋雨?
三日過去,陸有望徹底好了,出了房門,飯照吃,菜照管,見陸老爺照樣喊“爹”,除了有些無精打采沉默寡言外,就隻多了一個離奇古怪的新愛好——
晚間必去竹林坐一個時辰。
不準人跟着,踩着挨打的點回家,進門自覺跪下,一句話也不解釋,無論怎麼問都是倆字“喜歡”,死倔。
明顯不正常啊!
陸老爺哪能天天動手,打了一回見陸有望不長記性,越發憂心,迫不得已親自上陣跟蹤,結果發現陸有望竟真是純坐着一會兒叨咕一會兒望天,别的什麼也沒有!
夜風陣陣,再結合陸有望病得迷迷糊糊時偶然吐出的名字,以及前些日請教他的話,陸老爺一個激靈,靈光乍閃,莫不是……撞邪了?
——多半就是!
他說呢,陸有望整天在村裡縣裡瞎混,吃喝玩樂,一副沒開竅的樣子,言行穿戴毫無蛛絲馬迹,怎麼可能突然桃花朵朵開來向他旁敲側擊姑娘家的小心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
真相大白,陸老爺當機立斷,暗中散出消息重金請大師驅邪。
然而不論做法還是佩符,陸有望全不配合。
大師走了一個又一個,他仍每夜去竹林枯坐。
就在陸老爺急得上火嘴角燎泡,不願因疑心強迫傷害兒子、也不知如何是好時,想起有位大師既沒說要做法也沒畫出黃符,隻說了一句:“令郎年輕體壯,并無大礙,閑來無事多沐日光補補陽氣即可,旁的那些,這月十八,自有分曉。”
十八。
便是明日。
唉,便等等看——
這天果真有些不同。
一大早,陸有望用過早飯,将小菜地打理好,去書房找陸老爺,洋洋灑灑交上十幾張大紙,細說了秋後做點小生意的計劃,得到建議和支持後,抱着一個匣子和一把鏟子直接去了竹林。
竹林還是竹林,這片葉子掉了,那片又長出來,總歸不會憑空化成桃子林或小溪流。
天地無不如是。
人以百載光陰穿行其間,注定見不到滄海桑田。
那是句誓言,也無異于謊言。
但至少要試着記得,試着留下,試着證明此心不假,此情難空。
陸有望在當時他摔了個屁股蹲的地方挖了個坑。
“阿玉,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居然害怕你會吃我。”他一面動作一面自言自語,這些日子他都是這麼過來的,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我在學着做梅子釀,釀好了一定挑一瓶最好喝的和這些東西埋在一起。這個匣子有些小,不過沒關系,我會努力賺更多錢,換成大箱子,能裝更多。”
“你知道嗎,我爹請了大師來給我驅邪,他是好心,但他不知道,你不是邪,我雖病了一場,但沒瘋,我隻是……想你了。況且,誰知道那些大師是真是假,我沒讓他們靠近,萬一是江湖騙子,豈不白給他那麼多銀子,萬一是真的……”
陸有望坑挖好了,一撩下擺盤腿坐下來,把匣子擱在膝蓋上,看着坑底,聲音很低,很無助似的:“他要是一張符貼到我眼睛上,讓我再也看不見了你怎麼辦?”
萬一不用等好幾十年,你又回來見我了,而我卻不能回應你,那得害你多難過——我得多後悔。
度過那樣不得不每時每刻猜疑不安的日子,才真會逼人發瘋。
陸有望打開匣子,挨着數一遍。
十兩銀子,一片竹葉,兩副耳墜。
“阿玉,錢我放在裡面了,荷包先給我用用好麼?”陸有望摸摸腰間,一團粉色落在青藍的衣料上也并不突兀,仿佛本就是一套,“我們明明很早就遇見了,第一回倉促,又有第二回,我什麼都沒來得及給你,你卻還有這個荷包留給我,我想随身帶着,就像……你一直陪着我一樣。我保證不把它弄髒弄壞,你相信我。”
“阿玉……”
臨近晌午,空氣滾燙,太陽晃眼,陸有望忙活一陣,出了些汗,蟬聲如鼓蓋過風和心跳,令人思考變慢、目光也變緩。
他摘下荷包握在手心裡,垂頭定定看了片刻,另一隻手又拈出一副耳墜舉到光下,豔麗不可方物。
看得越久,眼裡越疼。
陸有望重新收拾好,關上木匣,彎身放進坑裡,放了,卻沒有立即起來,而是雙手撐着土泥,輕輕道:“阿玉,現在這裡是我們倆的秘密了。我想過把它們都放在我屋裡,或者埋在院子裡那棵樹下,可是阿玉……你原諒我吧,如果天天看見,夜夜看見,讓我每一秒都想到你,我心裡也會痛得喘不過氣的。我們不是約好了嗎?我會長命百歲,去很多地方,經曆很多事,将來再見,一樁樁、一件件都講給你聽,你聽煩了也别罵我,畢竟你是姐姐嗎,看在我聽你話的份上,讓讓我,好不好?”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
陸有望直起身,自顧自得逞地勾動唇角,話尾未落,眼前霎時一片暗色。
一雙手薄薄覆上來。
“陸有望——”
“說好送人的東西,埋起來要怎樣送?”
陸有望僵硬得一動不動,怕即使隻是眨眨眼,也會戳散這個來之不易的“夢”。
見他久久不答,那手似乎要退開。
陸有望喉中一熱,急急去抓,“阿玉……!”
他抓住了。
是軟的,溫熱的。
還有淡淡的蘭花香膏的味道。
陸有望惶急忙亂不可置信地轉過身。
竹林搖曳,朱玉黛眉如柳,面頰粉白,一身裙裝亭亭玉立,他坐在她影下,看她周身因背光顯出澄金的明亮,對他道:“我們約定過,所以我來了。”
陸有望愣愣張開嘴,大概啞然靜默了一聲蟬鳴那麼長,或許更短,臉一癟,身一垮,撲去抱牢朱玉小腿,眼淚随着“嗚哇”奪眶而出,乍驚飛鳥。
“阿玉,你回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