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有一雙洞洞鞋,淺綠色的,上面有很多大小不一的洞,鞋後有鞋跘,不知為何看到它我總是要想起西瓜來。我當時十分喜愛這雙鞋,以至于幾乎每天都要穿着它,穿着下河,穿着上坡,穿着在黃土路上跑來跑去,穿着下樹林子摘莝蟠,鞋底沾了泥,沾了草,硌進去了不知哪來的石子,将鞋子抵着屋門台階剮蹭幹淨,将鞋底的碎石子摳出來,留下了幾個或深或淺的凹洞。有時候穿着鞋子下了水,感受着水流從腳後跟處流過鞋底,在鞋底和腳底面處狹窄地流過,帶來一種清涼又隐隐有些瘙癢的奇妙感。水流留到鞋前,又從各個洞裡面争先恐後地溜出去,跟着水流奔向遠方落日。有時穿着鞋子上坡,故意地将鞋子裡灌滿沙子,感覺細沙将它變得滑滑的,還要用雙手捧起沙子灌滿鞋子,然後提到半空,看着沙子從洞裡四洩而出,在地上堆出幾個小山,樂此不疲。
夏天,最容易下大暴雨。早飯時天上就已陰雲密布,看着來勢洶洶,各種鳥低低地在各家屋檐之間穿梭着飛來飛去,果然一聲驚雷,嘩啦嘩啦下起了暴雨。巨大的雨點砸在地上,濺起一圈塵土,很快消散在潮濕的空氣中,沒過多久整個地面已經全部濕透,在無法飛起什麼,隻是偶有泥水抨濺,露出下面堅實的土石來。被小鐵車壓出的車轍裡很快就窪滿了水,泥巴軟爛,踩上去就要陷進半隻腳,即便是了大力氣也隻能将腳從鞋子裡拔出來,而那鞋子還牢牢地嵌在泥裡動彈不得,少不得要蹲下來扣挖一番,弄得鞋上,腳上,手上,衣服上都是爛泥,發出漚爛的味道。沒有法子,隻得推着小鐵車硬着頭皮往前走,車輪陷入泥裡,人也陷進泥裡,雙手還得牢牢把着車扶手,否則便要傾翻,車袢殺進脖子後的肉裡,青筋暴起,臉上分不清是雨是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全憑人的力量連車帶人拔出泥坑。那天,就是這樣的天氣,甚至那雨下得還要再暴烈寫,除了雨聲,什麼也聽不見。那雨來得猛去得也快,中午時候就接近歇停,隻飄着零星小雨。我們門前有水溝,前面說過就是為這種暴雨天氣預備的淌水的溝道。我總要去想,這條溝道從無到,在這片土地上生長的人們有究竟經曆了怎樣的風波。此時那裡面已經漲滿了水,水位幾乎與岸齊平,水流裹挾着各種塑料袋、套桃袋子、草根刷刷的流過,石闆橋下流過,正遇上一個大台階,形成了一個小瀑布,瀑布底積聚了一些垃圾,在水流中翻滾,像沸水中的餃子,其中最多的就是爛桃子。這條溝道從村西而來,一路連着各個坡地,少不得地裡落的爛桃要被沖過來。這雨大的不尋常,四周鄰裡都過來石闆橋上看着水流,以及其中翻滾的爛桃子,拉一些家長裡短。小孩子在一邊,頗有興緻地看着水流,猜測下一秒從橋洞下面出來的是什麼物件,或者扯一根野草,仍在橋另一邊,看着它飄過來,飄進橋洞,飄出橋洞,跌下瀑布,在水花裡打轉,還要一路追着,跑着,叫着。
我的洞洞鞋,就是在這時掉到了水溝裡。因我穿鞋還不愛把鞋袢抹下來,此時的洞洞鞋也就與拖鞋無異。一個不留神就從腳上滑落,掉進汩汩流着的雨水裡。很快就下了瀑布,擋在了爛桃堆裡。也是虧得這些爛桃子,鞋子沒被水流帶走。事情就這麼發生,發生的很快,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等到反應過來時,那鞋子還卡在爛桃堆裡。最後還是爸爸跳下水溝給我撈回來的。不過自此之後我也就很少再穿那雙洞洞鞋了,不是因為它掉進爛桃堆裡,而是我長大了,再也穿不下那雙淺綠色的、曾經掉入雨水溝的洞洞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