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又到了這個季節，看着路邊依舊鮮豔但日漸衰敗的花朵，我又想起指甲桃子來。

我們叫它指甲桃子，并非因為它和漫山遍野的桃樹上結的紅果黃果毛果一樣，是一種桃子，至于為什麼是桃子，我猜想這倒是與随處可見的桃子有關，因着這是大家最為熟悉的一種東西，所以将這種種子外形稍似桃子果實的植物稱作桃子。至于為什麼是指甲桃子，這個我敢肯定，是與花朵的用途有關，孩子們往往用這種花朵來染指甲。首先采集這種植物的花朵，往往是單瓣的，也有重瓣的，更加好看，顔色上比較單調，最多的是正紅色，其次是玫紅色，少數串了種的混色，還有個别純白色。采集好後随意在路邊找兩塊石頭，平整一些更好，然後把花瓣砸成花泥，兩塊石塊相撞，花瓣滲出血一樣的紅色，沾染在石塊上，沾染在手指頭上，花泥還要嵌進指甲縫裡，教人如何清洗也洗不去，隻等不經意間慢慢消退。砸好花泥之後，将它敷在指甲蓋上即可，等個三五分鐘，指甲就會變成亮亮的紅色。

我對指甲的顔色倒是沒什麼興趣，隻是很喜歡這種植物。它的豔麗的花瓣，沾着露水輕輕地在風中搖晃；它的細長的葉子，齒狀的邊緣卻教人隻覺得它的柔軟；還有它的種子，是那樣的有趣，待到成熟時一觸碰就會爆炸開來，種皮蜷縮起來，種子彈射到四周落入泥土，等待來年的第一場春雨來将它喚醒。我的一大愛好，就是收集指甲桃的種子。我生來體弱，家裡也無甚可吃，關于兒時的飯食之後單獨來談一談。村裡的藥鋪我是經常光顧的，也因此收集了一堆注射用玻璃小瓶。我都将橡膠封口撬開，沖洗幹淨晾曬。每到這個時候它們就派上了用場，我就這樣捏一兩隻玻璃小瓶，在村裡到處轉，到處找路邊的指甲桃，捏開它脆弱的果實外皮，看着深棕色的小種子落進我的手心，癢癢的，然後将它們都灌進小瓶裡。指甲桃是随處可見的，我家拐彎的電線杆旁邊有一棵紅色的，洋洋爺爺家門口有一叢，就在小笤帚草旁邊，大隊院子裡有好幾棵混色的，還有一棵重瓣的……我自顧自想着，在初秋的黃昏裡走遍橫橫縱縱的黃土路，到處地薅着可憐的指甲桃的種子。也許我一會兒就裝滿了一瓶，還得回家再去取一隻小瓶；也許直到遠遠聽到母親喚我回家吃飯的聲音、看着她拿着鍋鏟或刷柱站在木門裡朝這邊張望我也沒能裝滿一小瓶，可是，這又有什麼區别呢，孩子是從來不會注重結果的，我在指甲桃上花費的時間，讓我的黃昏成為我的黃昏。也許我到現在都沒能走出那些個黃昏，空氣中隐隐約約還能聽到母親在喚我的名字，她說，家來吃飯了。我于是把什麼指甲桃，什麼種子，什麼玻璃瓶都抛在腦後，不顧一切地朝家的方向奔來。今天還有火燒吃嗎，動畫片下一集該演什麼了，反正明天還會是明天，明天依然會有黃昏，會有指甲桃。

上次歸家，偶然瞥見雜物箱裡靜靜躺着的一小玻璃瓶指甲桃種子，滿滿的，塞到不能塞下才将橡膠塞子蓋回去。我在想，也許我的一生隻是在重複初秋黃昏裡采摘指甲桃種子的動作罷了，可到頭來留下的究竟是什麼呢，隻是一件時間裡的舊物，和一個回不去的人嗎？我妥善地将它收好，迎面吹來一陣潮濕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