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更天的報曉鼓,自太極宮承天門擂起第一聲的時候,城中東西南北各條街道上的鼓樓,依次跟進,接力擂鼓。
鼓聲如雷,響徹長安宮城和一百一十個裡坊。
一波又一波渾厚悠遠的鼓聲,敲醒了城中百姓的睡夢,帶來破開黑夜的第一縷晨曦金輝,照耀在次第開啟的覆蓋着皚皚白雪的巍峨城門、坊門之間。
鼓聲報曉,昭示着新的一天開啟。
皇城腳下,大明宮南面的翊善坊中,坐落着當朝權貴的府邸宅院。
坊内的良國公府中,聽到鼓聲,鄭泠自夢中睜開了睡眼。
冬日的晨起,對她來說,異常艱難。
往常若沒什麼事,她都是要賴床到最後一波報曉鼓響完之後,才會依依不舍地起床。
但今日不一樣,她有事得去護國寺一趟。
長安近來連日下雪,出行不便,去晚了恐在今日宵禁前趕不回來。
鄭泠眨了眨眼睛,一咬牙伸出一隻手,率先感知下被子外面的溫度。
她睡的屋子,室内是有地龍的。
饒是如此,也比不得睡在香香軟軟的蠶絲錦繡被窩裡舒服。
伸出去的手,很快感受到了一絲低于被窩的低冷氣溫,涼氣令她微微一顫。
她連忙拉了下床頭的鈴铛,又縮回了被子裡。
鈴聲振動,驚動了外面的侍女。
得此主人起床的訊息,侍女們捧着準備好的熱水,打開屋門,自外間魚貫進來。
“郡主今日醒的真早。”自小陪着鄭泠一同長大的侍女金钏,走在前面,撩開罩住繡床的玄鳥織金帷幔。
鄭泠軟綿綿地坐起靠在床頭醒神,揉了揉惺忪的杏眼,看着她們有條不紊地在為自己的起床做準備。
金钏将帷幔收攏,挂在錦鯉帳鈎上,一邊招呼了其餘侍女,一人捧着一套衣裳展開,依次站在床前,供鄭泠挑選。
做完這些,她上前扶起鄭泠,笑吟吟道:“今日天氣好,天朗氣清,雪也停了,郡主去護國寺,想穿襦裙還是袍靴?”
鄭泠伸出白淨的纖指搭在金钏腕間,從床上起身,指了一套翻領袍:“穿襦裙得帶幂籬,隔着朦胧一層紗,不便視物,還是袍靴便捷。”
話音一落,另外那些捧着衣袍的侍女從容退下,将落選的衣物放歸回衣櫃,再分工明确地折身去鋪床,剪斷燃了一夜的燭花,續上炭爐熏香,調式水溫,兌上花露,打開妝奁。
不消多時,鄭泠喜歡的蘇合香的氣味,很快在升溫的室内蔓延開來。
金钏為鄭泠穿好裡衣,拿過這身藍色夾棉錦緞翻領寬緣袍,仔細為她一一穿戴好。
待領口上最後一個瑪瑙扣往肩膀上一扣,翻領就變成了護頸圓領,将将好給脖頸保暖防寒。
金钏在鄭泠腰間系上蹀躞革帶,給她腳上穿好鹿皮長筒黑靴,外面罩了一件外袍;而後伺候了她洗漱。
專職伺候梳發髻的女蘿,立在一旁,等鄭泠淨面之後,扶着她坐在梳妝台前。素手小心捧起她鋪了一背的烏亮長發,用象牙梳蘸了牡丹頭油,給她梳好發髻。
一刻鐘過去,在第二聲報曉鼓響起之際,簡單的束發已經梳好。
女蘿取了尖頂胡帽,佩戴在自家女郎頭上,最後拿了螺黛,給她淡淡的蛾眉,描了幾筆,描出一個寬厚如男子的眉形,并加深了顔色。
鄭泠看着鏡中的明麗少女,在女蘿這一雙巧手的改造下,趨漸英朗。她頭上這頂帽子的帽檐翻出一圈淺灰色的兔絨,又添了一份活潑了。
令自己活脫脫像個還未及冠的,唇紅齒白的俊秀少年郎。
她頗為滿意地朝着菱花銅鏡左看右看,擠眉弄眼,最終被鏡中的自己逗笑了。白淨歡愉的笑靥之上,立刻浮現出一對精緻迷人的梨渦。
随即,她從妝奁中拿起一支蝶穿花步搖,起身簪在女蘿的發髻,“女蘿手藝好,十四娘成了十四郎。十四郎心甚歡喜,這支钗賞你了。”
女蘿大方收下,躬身一福,順着她的話笑道:“多謝十四郎擡愛,能為十四郎梳妝,是婢女的福分。”
鄭泠順手捏了一把女蘿滑膩的臉蛋,“小嘴真甜,十四郎喜歡。”
她素日看話本,看到精彩之處,常常拉着金钏女蘿對詞。
此刻這暗含調戲的油腔滑調,正是她從話本中學來的。
幾人聽慣了她在閨間這不着調的言語,聽到此言,便知她是戲隐又上來了。
于是女蘿故作嬌羞,金钏掩唇而笑,其餘人也是暗暗憋笑。
一日之晨,就在這些少女們的銀鈴般的清脆笑聲中,蕩開了序幕。
鄭泠向來不會厚此薄彼,給了女蘿好處,自然不會忽略了金钏和其他人。
她給其餘人也賞了些賞銀,接着從衆多首飾之中,挑了一對青玉鈴蘭耳環,交到金钏的手心:“你今日的衣裳素雅,點綴一點青色,更為出色。”
金钏心疼壞了,唏噓道:“這對耳環,郡主前日才從彩珍齋購買回來,還未戴過呢,就這樣給了婢女,豈不是暴殄天物。”
鄭泠俏皮地眨眼,“放在首飾盒中,被我遺忘在一堆首飾間,才是暴殄天物;戴在你耳上,才是相得益彰。好啦,安心戴上,等會兒陪我出門,你們也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至于沒了我榮甯郡主的名聲。”
大豫風氣開明,豪族家的奴仆也講究體面,更遑論是貼身大侍女。
即使她們穿戴的衣飾,已經不啻于五品官家的娘子們,鄭泠也仍是時不時給她們賞些好東西。
說罷,她就大步流星,行至書案前,執筆蘸了侍女剛剛兌好的朱墨,微微彎腰伏案,提筆在那副《九九消寒梅花圖》上,細細填補,點染上了第三十九朵紅梅。
白淨的宣紙中,一株勾線梅樹自岩石後方斜斜地伸展開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