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橫斜的枝幹上,攏共畫着九九八十一朵梅花,或是含苞的花蕾,或是半開的花,也有完全舒展開的花瓣。
墨色勾勒,筆觸落拓,整張畫卷寫意又疏狂。
鋪開的畫紙右下角,寫着一行不易察覺的行書落款:癸卯年癸亥月甲申日,傅丹青贈榮甯郡主。
自冬至起,鄭泠每天起床梳洗穿戴完畢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日複一日,異常認真地執筆填墨,補充完一朵梅花。
待到完全塗滿,數九寒冬也就徹底過去了。
到而今第三十九朵,離這幅畫的畫者與她拜别,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兩個多月,已經步入臘月中旬。
今年就快要過去,離她待在鄭家,嫁去崔家的日子,還有半個多月。
鄭泠塗完代表今日日曆的梅花,将狼毫放入荷葉白瓷筆洗。
一縷朱紅墨絲暈染在白瓷盛的水中,如絲如線漸漸暈開,亦如血。
她盯着這縷血色墨迹,竟想起來那日秋高氣爽,大雁南飛的景象。
在護國寺的大雄寶殿之前,金黃的銀杏樹下,青衫畫師向她辭行之時,咳出血的那張雪帕。
耳邊頓時也浮現當日傅丹青說的話:“承蒙郡主舉薦,在下才有進護國寺繪制壁畫的機會,得以實現幼時立志習畫,留下筆墨供人一看的心願;如今壁畫已成,心願已了,在下就要回家鄉了。臨别之際,略作九九消寒圖一副贈與郡主,還望收下。”
他們因畫結緣,相識一場,共繪神佛壁畫,她賞識他的畫技,也算是惺惺相惜。
聽到他要走了,她竟滋生出一股不舍,遂問他:“你要去哪?就是你的家鄉在哪?你以後還會來長安嗎?”
他認真回她:“在下要去冀州,以後……”
聽到冀州,她萬分驚訝,皺眉道:“冀州不是反賊李叡的地盤嗎?你怎麼要去那裡?你也要去當反賊?”
她的驚訝讓他微微笑了笑,笑着笑着就咳嗽,咳地他連忙從袖中取出一張方帕捂住嘴。
他似乎有意避開她,連忙将帕子折疊收攏在掌中。
可她眼疾手快,還是看見了,那張雪白的帕子上,分明有一抹鮮紅的血絲。
鄭泠記得,當日初次遇見他,他也是這樣一幅随時都會咳死的樣子。
經過交談她才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症,不遠千裡來長安,就是聽說護國寺新修了一座廟宇,正在召集天下能工巧匠,木工泥匠畫師。
他想在有限的生命中,實現自我價值,留下一幅能夠留名的傳世畫作。
身為太上皇門生的鄭泠,得太上皇欽點,負責壁畫的完成與監工。她徹查了他的文牒,最後将他帶進了護國寺。
鄭泠見他咳出血,以為是自己的話刺激到了他,心底十分過意不去,連忙解釋安撫:“你别激動,我就是随口一說,開玩笑的,你别當真。”
她的話,使得傅丹青也與她開起了玩笑,他坦坦蕩蕩道:“嗯,也許我也是要去當反賊的,郡主大可以未雨綢缪,去告訴你大伯父,将我就地扼殺。”
彼時聽他這樣說,她就越發當他在開玩笑,反而害得她頓時緊張了起來,慌忙朝四處看去:“你别亂開玩笑,叫人聽到了你會沒命的,我不會說的,誰也不會說。傅丹青,不論你去哪,都要保重。”
她還記得傅丹青當時的神情。
半斂的眼眸,倏然擡起,靜默如淵的眼底,似乎凝結了一絲異樣的驚訝。
他見她極為認真地關心自己,默然一瞬後,開口告訴她:“郡主莫怕,在下剛才都是胡說八道,常言道‘狐死首丘’,‘落葉歸根’,在下隻是回家而已。”
原來是回家。
她放心了一點。
冀州與朝廷的關系越來越惡劣,雄踞一州,擁兵四十萬的河北四鎮經略節度使——李叡,在太上皇退位修行之後,已經有兩年不曾朝貢。
在今年春,李叡徹底與朝廷撕開了最後一層窗戶紙,不稱臣而自立冀王,舉兵造反,以至雙方鏖戰至今。
冀州邊境,早已是水火不容的境地了。
常人都是為了避免戰火波及,能避則避,想盡一切辦法,舉家搬遷。
他倒好,見識過長安的繁華,還要偏向虎山行。
可畢竟那是回家啊。
那時候鄭泠給他出主意,勸他:“不如你搬來長安吧,我讓大伯父許你特例,你帶着你的家人親友一塊來。”
她的大伯父,身居高位,領尚書省右仆射之職,輔弼天子,司領百官。便是民間話本、戲文裡俗稱的‘宰相肚裡能撐船’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給一個人行方便,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見她信誓旦旦,滿是關心,傅丹青問鄭泠:“郡主很希望看到我再來長安嗎?”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
而後他笑了,俊秀的臉上愈加溫儒文質,清潤的眼底仿佛有着清風朗月,竟叫她看迷了眼。
彼時,傅丹青對鄭泠道:“好,在下記住了。至多半年,待在下安頓好家中之事,便再來長安拜謝郡主。”
她解下自己的玉佩送給他,給他當做日後的通行證:“這個玉佩給你,屆時你拿着到良國公府找我大伯父,他們見到自然會明白。”
兩個多月了,鄭泠睹物,忽然想念起這個人。
她心中思量,也不知他有沒有平安抵達冀州,有沒有順利回家,安頓好一切?
又幾時才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