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子母神殿,是太上皇的清修之地。
四周都是看不見的暗衛值守,不是誰人都敢随意進出打擾的。
連鄭太後和天子都不敢無召踏入,隻能止這步殿外,經通傳之後,等待召見;唯獨鄭泠是個例外。
鄭泠知道,太上皇許她随意出入,一個是因為她的乳名,有佛緣;一個是因為這座神殿的壁畫;最後一個,才是他心中那點所剩不多的,來自紅塵中親情的羁絆。
她畢竟是他唯一的胞妹,留存在世間的唯一骨血。
因此,太上皇李慜很愛護自己這個晚輩,視她為己出。
從前常常将她接進宮,親自教她書畫。
金钏女蘿等人止步侯在殿外。鄭泠獨自進了殿,在香案前取香點燃,拜過鬼子母神後,起身走向旁邊角落裡,閉眼敲木魚念經的中年僧侶。
光看外形和行動,這個僧侶與普通僧侶别無二緻。
僧侶面容安和,五官俊朗,身穿一件普通的靛藍僧袍,頸下戴着一串菩提念珠,盤膝靜坐在蒲團之上,口中張張合合,低聲念誦着《地藏菩薩本願經》。
鄭泠恭敬上前,靜靜跪于一旁的蒲團上,雙手合十,閉目聆聽佛法。
等了約莫三刻鐘,敲木魚念經的人,念完最後一句,停下了午間的誦經。
縱然鄭泠進來後幾乎沒有發出聲音,但李慜也已敏銳地察覺到,是有人進來了。
除卻是她,不必做其他設想。
他輕輕放置好木魚槌,睜眼看向來人,慈和問道:“雪天難行,你過來是有何事?”
鄭泠叉手一揖,端正地朝李慜行了一禮:“文殊婢請太上皇安。”請安之後,遂向他說明來意。
聽罷,李慜這才想起來,這個由自己看着長大的小丫頭,就要嫁人了。
夫婿是博陵崔氏,崔門雙璧之中的崔忱骦。
這個人,他是有印象的,便對鄭泠沉吟道:“人選倒是不錯,年紀輕輕就戰功赫赫,實在是後生可畏,頗有當年你父親的英勇。看起來各方各面,也都配得上你。”
說到這裡,李慜忽然一頓,接着問她:“這樁姻緣,是天子賜婚,是他和太後的意思,那麼你呢?你覺得如何?你喜歡這樁婚事嗎?”
他并不了解小兒女們的心思,隻是知道這樁婚事後,讓他想起來十六年前。
為了鞏固大豫基業,他下诏命安陽出降荥陽鄭家,為當時風雨飄搖,藩鎮頻亂的帝國,拉攏權傾朝野的四大柱國之首的良國公府。
那時候,李慜其實知道,她原本是有兩心相交的意中人的。
安陽在大明宮的最後一晚,他懷着愧疚,前去與她徹夜長談。
他還記得,在璀璨琳琅的宮燈之下,試穿吉服的公主,知書達理地對他說:“阿兄不必多說,我都明白,這是一個公主的使命和責任。我安陽乃鎮國公主,一生都願為帝國獻出任何價值。”
當年李慜為了江山社稷,狠心斷送親妹妹的終生幸福。
那時候他覺得,情愛,隻是世間最可有可無之物。
于皇室中人而言,也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皇家的婚姻,無關風月,唯有利益。
連他自己也是如此,取了良國公府的千金當皇後。
即便多年來她一直無所出,與自己也算不得恩愛,但礙于他需要良國公家的助力,一直對發妻以禮相待,為她從宗室過繼了一個孩子,承歡膝下,圓她想當母親的夢。
直到後來,遇到盧妃,識得情愛,後又痛失所愛,這才懂得:一個人若是一直無情也還好;若一旦知情識愛,卻不能與相愛之人白頭到老,實在是件抱憾終身的悲哀。
出家之後,他對于當年斷送安陽的婚姻一事,越發感到愧疚,甚至有過念頭:覺得盧妃母子的離世,是上天對他的報應。
如今時隔十六載,安陽的女兒,竟也被他們當做籌碼,用來換取捆綁崔氏這個龐大士族的利益。
叫他如今這顆,褪去帝王壯志,看透浮華的慈悲心,有了難言的不忍、後悔和無限悲憫。
這個世界,不該如此。
*
“你覺得如何?你喜歡這樁婚事嗎?”
鄭泠聽到太上皇問她這樣的問題,蓦然想起來,在這個神殿,曾經傅丹青也問過她類似的一句話:“那你喜歡他嗎?”
現在兩個問題重疊在一起,她難得仔細思考。
喜歡嗎?
她其實和崔忱骦不太熟,甚至沒有怎麼說過話,僅在從前的宮宴上,遠遠見過他幾次。
直至兩個月前,賜婚之後的一個吉日,他帶着聘雁和聘禮來到鄭家,在長輩和媒人的見證下,與她交換庚帖,訂了親事。
他着一襲寶藍色的翻領袍,長身玉立地站在花廳,面如冠玉,眉眼如畫。
竟将旁邊,被閨中金蘭稱為‘芝蘭玉樹’的阿兄鄭淙,都比了下去。
如若不知,當真看不出來這樣一個風度翩翩的郎君,曾經上過戰場,為國守門。
那時候,崔忱骦溫和有禮地稱呼她“榮甯郡主”。
還是大伯母在一旁打趣,一手拉着他們一個人,将他們的距離拉近,“都要談婚論嫁了,叫郡主生分,你叫她十四娘或者泠娘都好。”
彼時她也緊張,但她意外看見面上處變不驚的崔忱骦,他的耳廓,卻暈開了一層绯紅。
他沉吟了一會兒,啟齒叫了她一聲:“泠娘。”
她也回禮,喚他:“六郎。”
然後,她看見他的耳朵,更紅了。
自那時起,鄭泠對崔忱骦的印象,除了衆多周知的那些,就多了一個更具象、更親和的形象。
戰功赫赫的少年将軍,原來比她還容易害羞。
想到這裡,鄭泠覺得他很有意思,想想一輩子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度過,應該會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