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她無疑對他是欽佩的。
像父親一樣保家衛國的人,她都很欽佩。
加上正如當日回傅丹青的那段話,她也知道自己的出身和姓氏——身為荥陽鄭氏的女兒,貴比公主。所嫁之人無非就是從範陽盧氏,太原王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或者天潢貴胄的隴西李氏之中尋覓。
至于七望之中的趙郡李氏,因為河北節度使李叡的造反,在京中為官的趙郡李氏,要麼一心向豫,與李叡割席;要麼受到反賊牽連,被抄家下獄。因而趙郡李氏,就此一蹶不振,被踢出了适宜婚嫁的望族範圍之内。
于情于理,鄭泠都清楚地知道崔六郎,是自己最好的人選,于是她對太上皇道:“我覺得很好,若是阿耶和阿娘還在,他們大約也會樂見其事。”
李慜認真觀察她的神色,品味她的語氣,确實沒有從中見到聽到一絲勉強之色,也就暗自松了一口氣。
他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号:“阿彌陀佛。”
萬幸,萬幸。
如今的小丫頭,不必如當年她的母親一樣,為了朝廷和氏族的利益,情非得已,出賣靈魂,違背本心,遺憾一生,以至郁郁而終。
如此便好,他這個曾經的劊子手,也就少了一樁罪孽。
*
問完俗事,太上皇又對她說了幾句祝福的話,便讓鄭泠自行去忙。
她從鬼子母神殿出來之後,去了齋堂,在裡面吃了素齋,随後有住持出來接待,說為她安排好了從前一貫下榻的寮房。
鄭泠看了看外邊的天色,估算時辰,遂颔首應下前去,打算今夜在寺中住一晚上。
一來時間不早了,按照來時的路程算,她可能趕不及回良國公府,還在半道,就會遇上宵禁。
二來,她也想留下,多抄一卷經,再多給父母添柱香。
鄭泠抄了一下午的經,用過晚齋之後,在金钏女蘿的陪同下,帶上這些經文,跪于靈位前一張張燒掉。
做完這些,她回寮房之中安寝,夜間睡中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了傅丹青當日問她的那句:“那你喜歡他嗎?”
那時他們站在用竹子高高搭起的腳架子上,于寬闊的崖壁之上,繪制第九幅鬼子母神圖。
神殿鑿山洞而建,洞中高處清寒,無人可語,難免孤寂,加上傅丹青又不怎麼說話,她偶爾便會與他說話。
起初隻是她一個人自言自語,他一直安安靜靜,不怎麼說話,鄭泠便會用身份,命令他陪同自己一起說話。
要他講長安之外的事給她聽。
久之,兩人便十分熟稔。
那日聊天之際,她告訴他:“等完成壁畫之後,我大概就不會常來這裡了。”
“怎麼了?郡主為何不會常來這裡?”傅丹青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依然認真地執着刻筆,在堅硬的崖壁之上,根據第一層草圖,鑿刻出繪線。
這是他異于旁人的地方,一心二用,能夠一聽對答如流,一邊不停手中之事。
鄭泠就做不到這樣,她停下筆,輕松愉悅道:“因為我就要嫁人了。”
她跟他說,在昨天傍晚,從護國寺回家後,她被太後召入宮中,以天子之名,給她指了親事。
未婚夫,是門當戶對的崔氏子弟。
她還記得,素來落筆有神,筆力穩健的傅丹青,第一次鑿歪了一筆。崖壁之上,鬼母慈和的臉上多了道明晃晃的疤痕。
他的眉頭微微一蹙,随後調整了神情,轉頭笑着恭喜她,旋即問她:“那你喜歡他嗎?”
當時她心疼要如何補救這個失誤,想也不想,就道:“崔家六郎文韬武略,冠絕京城,我自然是喜歡的!”
她看不得東西有殘缺,況且這是太上皇欽點的差事,要是沒處理好,是頭等大罪。說完她就氣鼓鼓地喝問他:“不說我了,倒是你,今日怎麼會犯這種失誤?”
他一掀眼簾,略有些失落的雙眸緊鎖在她身上,不知是因為做錯事,而稍顯頹靡,還是因為她剛剛呵斥了他。
他的語氣也有些落寞:“聽到郡主要成親了,在下感到意外,以緻下手失了分寸。”
那時候她不以為意,繼續追究:“你别仗着我欣賞你,就敢掉以輕心,這畫毀了,你說要如何是好?”
傅丹青冷靜地向她請罪,邊呆着安撫地向她承諾:“在下會想辦法處理。”
她氣得丢掉筆,在一旁不管不顧,後來見傅丹青一點點用刀斧,鑿去崖壁上第九幅圖最外面那層刻畫,一點點鏟平整了所有的刻線,才從頭開始,打底繪制。
開從頭開始,原定的工期就會延誤。
延誤工期,太上皇雖不會說什麼,可鄭泠過不了自己心裡的砍。
她這一生從未失信于誰,連與閨中手帕交約好了一起出門逛街,不論風霜雨雪,她都從未遲到過。
大約是見她還在生氣,後面傅丹青一直主動同她說話。
她有一搭沒一搭的回着,直至他問回她之前的問題:“郡主喜歡的是因為他姓崔,還是因為他冠絕京華?”
當時她的氣還未全消,一股腦将心中殘餘的怒火,劈頭蓋臉朝他砸去:“喜歡就是喜歡,既喜歡他姓崔,也喜歡他冠絕京華。”
“我們五姓七望的子弟,除了本姓本家,素來都是互相通婚的,我不嫁給他,也會嫁給其他的崔氏,王氏,李氏,盧氏的兒郎。”
*
早上起來,鄭泠想起來這個夢,心間竟泛起一股難以言說的不适之感。
這個夢帶起當時的回憶,她記得傅丹青聽後一笑,“我知道了,郡主身份尊貴,當配世間英豪。”
可在昨夜的夢中,她卻是夢見傅丹青那一雙看起來藏了諸多事情的眼睛,極為哀婉幽怨地看着她。
那眼神中還夾雜着一分幽森涼意和陰曆,讓她心頭一顫,竟有些害怕起這個文質書生。
她記得夢的最後,是她怕地後退,直至快要掉下高高的架子。
傅丹青卻上前捏住她的手腕,握住她的細腰,将她抵在崖壁上……更是大逆不道地欺身近前,将涼薄的唇落在她的眉心、鼻梁、唇角……
完事之後,他在她的耳畔,沉聲逼問:“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