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朝沒想到竟會在這個時辰撞見宋落疏,一時慌了神。他緊緊攥着缰繩,望着漸漸走近的那道麗影,不知該說些什麼。
而白獅子晃了晃腦袋,安靜望着月色下對視的二人,模樣十分溫馴,全然不似白日裡那般鬧騰。
宋落疏幾乎要懷疑自己的眼睛。
她拂開晚月的手,慢慢走上前去,小心試探着撫了撫白獅子的馬鬃。馬兒起先掙紮了一下,晏朝急忙輕輕拍了拍它,它便又安靜下來,任由宋落疏撫摸。
一旁的晚月瞧見此景,亦是驚得瞪大了眼睛。這馬兒剛牽回來時,每日都要踢傷好些人,就連那些身健力壯的馬奴都要離它老遠,生怕被它傷着。
這樣一匹脾性極烈的寶馬,在晏朝手中,竟如此乖順。
宋落疏撫摸着白獅子柔軟的皮毛,忍不住多看了晏朝幾眼。
“你會馴馬?”
“不會……”晏朝迅速搖頭。
“那這白獅子為何聽你的話?”
晏朝忙解釋:“許是方才喂了它些吃食。”
宋落疏眯了眯眸,忽而俯身,一把捏住晏朝下颌迫使他仰起臉來,力道之大,幾乎要将他的颌骨捏碎。
她一字一句道:“若敢欺騙本宮,本宮會割了你的舌頭。”
“不……不敢……”
含糊不清的字句從晏朝喉嚨中擠出來。
月華盈天,一地流光。
少年驚慌失措的漆眸浸了月色,似染了水汽一般。宋落疏微怔,不由松了些力,視線下移,又見他臉頰上一道細小的痂口,正細細往外滲着血絲。
應是她今日在殿中打他時留下的。
不知怎的,她竟覺得晏朝這副樣子十分好看。
宋落疏的指腹慢慢擦過晏朝臉上傷口,然後一下一下,反複摩挲。
那染了丹蔻的指尖,擦拂過他的鼻翼,一縷似有似無的幽香,令晏朝有些恍惚。他不由想起今日從旁人口中聽到的議論——
長公主此人,最是喜怒無常。
恍神間,宋落疏已松了手。她轉身從晚月手中接過絹帕,一面擦手,一面語氣尋常地開口:“本宮聽說你今日打了葉嵘。倒是看不出來,你還會些功夫。”
葉嵘,是幾個馬奴之中身手最好的一個。
晏朝額頭沁出冷汗,硬着頭皮道:“隻是些防身的本事。”
他本無意與葉嵘沖突。是那葉嵘要擺威風,命他端茶倒水,他不肯,葉嵘便對他罵罵咧咧拳打腳踢,他實在忍無可忍,才還了手。
宋落疏盯着他的眼睛,似在分辨他是否撒謊。被她這樣盯着看,晏朝隻覺心跳愈來愈快,手指無措地蜷緊又松開,掌心早已被涼汗潤濕。
好在宋落疏并沒有盯着他看太久,便收回了視線,手掌重又撫上白獅子的頭,極為不舍地摸了許多下。
晚月在身後提醒:“殿下,夜裡風涼,還是快些回去罷。”
宋落疏略一颔首,仍舊站在白獅子面前,口中卻是對晏朝說話,“以後就由你來照顧白獅子。若有纰漏,本宮定會重罰。”
晏朝愣了愣,應了聲是。宋落疏轉過臉,眉心輕蹙,顯然有些不滿:“規矩還沒學會?”
自挨了那一巴掌,晏朝已然清楚意識到自己如今的處境。
在這長樂宮中,她是主,他為奴。
夜風驟起,掠動少女衣衫。
晏朝垂眸,朝面前的少女深深叩拜下去。
“奴,多謝殿下。”
纖麗身影消失在長廊拐角,晏朝無聲松了口氣。他起身,将懷裡揣着的一塊豆餅喂給白獅子,思緒紛亂不安。
他騙了宋落疏。
那葉嵘武功的确不錯,但他乃東郦皇家子。
東郦皇室,無論皇子公主,自幼皆習武,而晏朝父親膝下三子一女,數他天資最為聰穎。
東郦雖為小國,但皇室一脈,自百年前明晖太祖建業時起,便有馭獸之能,再兇猛的異獸,都能馴為己用。幾年前西良與南汀大戰,僵持不下,便是西良皇帝請了東郦相助。兩軍交戰之時,忽現異獸,身大如象,面似猛虎,蹄落之處草木俱折,石地盡裂,駭得南汀将士四散奔逃。
隻是後來,西良皇帝起了過河拆橋之心,恐東郦日後為他國所用,不惜出兵百萬踏平東郦國土,又将皇室一脈屠戮幹淨。
晏朝閉眼,不願再回憶父兄慘死的情狀。
他深夜來此,是知道白獅子白天沒怎麼進食,故而給它送些豆餅來。因是長公主最心愛的一匹馬,那些馬奴格外精心伺候,連飲食都繁雜細緻許多,隻是一樣都不合它的胃口。
他的眼,看出了白獅子的哀怨和饑腸辘辘。
*
“殿下,您果真放心将白獅子交給他?奴婢聽說葉嵘傷的不輕。若隻是些尋常防身的本事,應當傷不了葉嵘……”晚月提燈跟在宋落疏身後,憂心忡忡。
宋落疏打了個哈欠,已是有些困了,含糊不清道:“你得空親自去雲裳閣一趟,仔細查查他的底細。人在我宮裡,我不信,他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翻天。”
“是。”
許是出去走了一遭的緣故,宋落疏合上眼便睡着了。翌日一早,煥公公親自将她要的那幅百裡行春圖送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