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匆匆從雲裳閣裡出來,幾乎一路小跑。她臉上還沾着汗,正要跪下行禮,晚月先一步上前,扶住了她的胳膊。
“殿下累了,想快些進去歇息。”
沈夫人連忙說:“殿下快請。”
宋落疏跟在沈夫人身後進了屋,見前廳裡已經坐滿了客人。沈夫人站在木梯邊,一臉歉意,“不知殿下要來,是奴家怠慢了。今日客多,隻能委屈殿下将就些,還請殿下恕罪。”
這座雲裳閣分前後兩院。前院是品茶聽曲之地,與普通茶館無異;而轉過兩道小門,進了後院,則又是另一番風月光景。沈夫人瞧着宋落疏的臉色,小心詢問:“殿下今日是在前院歇着,還是去後院坐坐?”
這位長公主幾次都是為了閣中有名的春顔而來,她也曾叫過幾個美少年過去侍奉,但長公主似乎對此興趣寥寥。
不過,人心善變。尤其是皇宮裡頭的那些貴人,總是今日喜歡這個,明日便喜歡那個。她拿捏不準宋落疏的心思,所以還是照例問了一句。
“就在前院。”
“是。”
沈夫人應了一聲,恭恭敬敬地引着宋落疏上了二樓。她匆忙喚來兩個丫頭,手忙腳亂地将一處靠窗的空地收拾幹淨,擺上桌椅,又命兩個小厮擡來一架屏風。如此,勉強算是隔出了一處雅間。
宋落疏坐下來,又讓晚月和瓊花挨着她坐了。沈夫人立在一旁,這時才注意到宋落疏今日還帶了一位侍從,不由有些驚訝。往常她總是讓那些侍從守在外頭,隻帶兩個貼身的婢女進來。
沈夫人不敢過多打量宋落疏身邊的人,隻悄悄瞥了幾眼便收回了視線,“殿下稍坐,奴家這就去沏茶。”
宋落疏将她喊住:“不忙。本宮今日來,一是品茶,二,也是有件事想問問沈夫人。”
沈夫人愣了愣,很快端起笑來,殷勤道:“殿下請講,奴家一定知無不言。”
宋落疏指了指身側的晏朝,淡聲道:“這個人,可是從你們這兒逃出來的?”
沈夫人被這話吓了一跳,頓時睜大了眼睛。她這會兒才敢仔細端詳晏朝的臉,心下飛快地盤算着,這少年模樣這般俊俏,若當真是雲裳閣的人,定是後院裡頭的人。
晏朝忽然擡起眼睛望向她,漆眸裡沁着冷意。沈夫人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驚覺他的眼裡竟有恨意。她僵硬地動了動唇,讷讷道:“回殿下,奴家平日裡隻負責前院之事,這後院的事情,都由蔓柔來管。奴家這就去把蔓柔叫來。”
聽見蔓柔二字,晏朝眸中恨意更深。當初便是那名叫馮蔓柔的老鸨對他百般磋磨,逼着他去學那些伺候人的規矩,他不肯,她便喚來小厮将他關進柴房私自用刑。
晏朝垂下眼,藏起眼底的寒。
宋落疏示意沈夫人去叫人,兩個丫鬟将幾碟點心擺到桌上,又匆忙低着頭退下。她随意挑了一塊紅豆糕來吃,餘光不經意地瞥向身側的晏朝。
因作侍從打扮,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衣,連束發的系帶也換成了黑色。宋落疏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恍惚想着,他還是穿白衣更好看些。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應是沈夫人帶着馮蔓柔過來了。
宋落疏這才回過神,她面色如常地吃着碟子裡的紅豆糕,心裡卻在一遍遍提醒自己,她今日帶着晏朝來此是為了問清他的身份。若他底細幹淨自是最好,若不幹淨——
她不能被這張臉迷惑,軟了心。
馮蔓柔跟在沈夫人身後,一轉過屏風,便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顫聲道:“見、見過長公主殿下!”
“起來說話吧。”
這馮蔓柔約莫四五十歲的年紀,卻穿着一襲淡粉的羅裙,臉上濃妝豔抹,一身的脂粉香氣,聞着十分嗆鼻。宋落疏皺了下眉,看向沈夫人。沈夫人會意,立刻開口:“蔓柔,你仔細瞧瞧殿下身邊這位……可是咱們這兒的人?”
馮蔓柔擡起眼看向晏朝,隻一瞬,她便瞪大了眼睛,“梨白?”
晏朝冷冷朝她看過來。四目相對,馮蔓柔驚覺一陣寒意慢慢爬上背脊。
自她從奴販手中買下梨白,馮蔓柔便知這人是個硬骨頭,哪怕幾度被打得奄奄一息,也不曾開口求饒過一句。柴房裡那雙寒涼望着她的眼睛,每每想起,總會夢魇纏身,令她不得安眠。
馮蔓柔承認,對梨白,她是心急了些。要怪就怪他這張臉生得太過驚豔,她恨不得三天就将梨白調.教得乖順服帖,出去侍奉客人,為她賺來大把大把的銀兩。
得知梨白逃跑之後,馮蔓柔氣得摔了好幾個名貴的花瓶,她幾乎派出了全部人手連夜在城中搜尋,卻一直未能找到梨白的蹤迹。
看着眼前梨白的臉,馮蔓柔心痛地盤算起這些日子她少賺了多少銀子。
“他是你們這兒的人?”宋落疏問。
馮蔓柔連連點頭,急切道:“是,他是奴家從一個奴販手裡買來的,花了二十兩銀子呢!前幾日看守不嚴,讓他給跑了……”
“可有身契?”
馮蔓柔愣了下,搖搖頭,“那奴販說是在林子裡頭撿的人,故而不曾有身契。”
她一邊說,一邊在心裡暗罵了一句這小子運氣真好,怪不得一直抓不到他,原來是得了長公主的庇佑。不過今日長公主既然帶他來了雲裳閣,方才又問了她話,想來是要将梨白送還于她。
畢竟,金枝玉葉的長公主,怎能看上勾欄院裡的人?就算他模樣生的再好,與長公主也是雲泥之别。公主是斷斷不會留下這樣的人在身邊伺候的。
馮蔓柔這般想着,不由喜滋滋地笑了。她彎着腰,往前走了兩步,谄媚地朝宋落疏露出笑臉:“殿下放心,往後奴家一定對他嚴加看管,絕不讓他再跑出去生事。這些日子,想必給殿下添了不少麻煩……”
宋落疏正在用一塊雪白的帕子擦拭指尖,動作不疾不徐。聞言,不由擡起眼睛,目光中帶着疑惑。
她将帕子擱在桌上,伸手解下腰間的荷包,懶得解開,整個兒抛給馮蔓柔。
“本宮今日出宮,身上帶的銀錢不多。這些金子,夠贖他的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