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收春,一場綿雨過,公雞報了頭曉,東方天邊泛起魚肚白,寂靜的街道出現兩個身影。
越瑛一早便跟着朗時野去碼頭,将軍府已經在那裡安排好了烏篷船送他二人下揚州。
不知哪家客棧對面,水運碼頭上已有人影往來,各類南北雜貨堆成小山,洶湧的水流自北向南流去,碼頭邊整整齊齊拴着一排漁船,再往旁邊是暫時停泊作商用和運人的烏篷船。
朗時野扭頭望了望,領着越瑛走向一艘泊在碼頭右面的烏篷船,二人才剛走近,那船簾就被掀開,從裡頭走出一個哈欠連天伸着懶腰的艄公,他一見外頭站着的人,頓時一驚,稍後才想起這二位是自己要接送的貴客,急忙扯過挂在船頭的鬥笠戴上,伸手将他們請進船内。
不多時船便晃晃悠悠走起來,艄公在外頭喊着号子,嘹亮粗犷的搖船号子驅散了湖面籠着的薄霧,越瑛在船艙裡擦他的劍,細絹的帕子順着劍脈下去,每擦一遍,光芒便盛一分。朗時野懶散地斜靠着船壁,兩條長腿随意伸展,手上捧了個不知哪來的話本子耷拉着眼皮閑翻。
外頭艄公唱累了,聲音歇下來,朗時野忽然把眼睛從話本上擡起來:“聽說揚州是你的老家?”
越瑛收好劍,聽他出聲,也随口答道:“是,我祖上是揚州的小官,家中世代住在揚州,直至我父親這輩考了功名,做了京官才舉家搬到京城來。”
“怪不得你吃不了辣,揚州口味偏清淡,在我将軍府上怕是苦了你了。”
“将軍言重,不過是口腹之欲,能填飽肚子就行。”
“哼嗯?你倒是随遇而安。”他把話本子攤開翻蓋在座上,轉而問:“你知道極樂宴嗎?”
越瑛沉思片刻,回他:“将軍可是說聖人剛繼位時辦的那場奢靡至極的宴會?若是那場,恐怕這天下沒有幾人不知曉,用鮮花着錦,烈火烹油形容也顯勉強。”
朗時野臉上露出嘲諷的神色,對他說:“三言兩語如何能說清它的奢靡?親自去過便知,那場盛宴動用了大量人力物力,皇帝請了最好的酒莊往酒池注了七千斤流香露,請巧匠以黃金作磚鋪了一整個宴廳,在宴廳外種了十萬株牡丹,八百裡加急運來最鮮的瓜果,酒池肉林,花團錦簇,一場宴會足足花了半個國庫!”
“這,可那時不是……”越瑛皺起眉頭,朗時野接過話:“那時大晟剛經曆巫蠱之禍,國家分裂,正是時局動蕩之時,底下百姓尚處饑荒之中,邊境也岌岌可危,對嗎?”
“可是新登基的帝王就是這麼做了,如今大晟衰頹之勢至少有一半要算在他身上。”
“所以你此次前去揚州也另有打算?”越瑛算是聽明白他話中别有意味,問道。
朗時野咧嘴一笑“前些時日,你猜我在宮廷宴會上看到了什麼?”
他沒等越瑛接話,自顧自說:“一顆和柳絮洇邀請函中描述的一模一樣的夜明珠,被當今貴妃拿在手裡逗貓玩兒。”
聽到這,越瑛深感心累,從他剛才提到極樂宴他便曉得,這事又和朝廷扯上關系了。
其實他心中一直有個疑問,且不說這家夥官越做越小,為何自他接觸他以來,他要屢屢與皇室起沖突?
他兀自思考着,朗時野也不再說話,船艙裡又靜下來,隻有湖水拍擊船身的聲音悠悠響着。
順順當當行了兩日,第三日晌午,船終于靠岸,越瑛無甚異樣,他本就是揚州人,早就習慣了在船上晃,倒是朗時野臉色蒼白,一路上快吐虛脫了。
船将将停住,艄公朝裡吆喝一聲:“到了,兩位。”
越瑛站起,撩簾子出艙,豔陽高照,光登時打在臉上,刺的人難睜眼,他一面用手支在眉骨上,權當遮擋,一面朝裡頭說話:“将軍,到地方了,若是實在難受可下來歇息一陣。”
朗時野也撩開簾子,一下船,站在平穩的陸地,整個人臉色就好上許多。那晃悠如同棉花般的船,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想坐了。
十裡秦淮笙歌渺渺,河上畫舫,岸邊垂楊,楊柳飄搖下,少年公子擺攤賣畫,斑駁古舊的石橋上有文人墨客吟詩作賦,端的是一副詩情畫意。
“江南煙雨,倒是與京城那地兒的繁華不同。”
“那是自然,這裡是大晟的商業樞紐,往來人士三教九流皆有,官氣也沒那麼重。”
聽他語調微揚,朗時野也跟着勾唇。
他們來到柳樹下,朗時野靠着樹幹,問他:“阿瑛,既然到了你的地方,便由你來帶路找個客棧歇息吧。”
他注意到說話間隙越瑛悄悄撇過頭打了個呵欠,于是笑着打趣:“剛才叫你在船上睡一會你偏不,這會兒犯困了吧。”
越瑛揉揉眼角,從地上拾起一塊圓溜溜的石子,作飛蝗石狀信手向他擲去:“我樂意,你管得也忒多。”
“好,好,真是說也說不得。”朗時野接住那塊石子,手腕一轉,那石子順着腕口甩出去,打水漂樣在水面上連彈六下,而後撲通一聲沒入水中。
“莫玩了,快些走吧,今日揚州人那麼多,小心晚了連落腳的地方都沒了。”他說完捋捋袖袍擡腳便走,真是怎麼說他都有理,朗時野在後頭無奈地笑笑,也跟上去。
迎松客棧人頭攢動,掌櫃在櫃台前十指翻飛,算盤珠子“哒哒”響動,見他們就滿臉堆笑:"喲,兩位公子打尖還是住店啊。"越瑛點頭道:“掌櫃的,麻煩給我們兩間房。”
"嘶,兩間房啊"掌櫃面露難色“公子,真不巧,今日人多,咱客棧就剩一間房了,您看……”
越瑛怔住:“沒有再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