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織起雨幕,七夕過後幾日,雨水最足的時候,揚州下起大雨,雨絲如根根銀竹斜落在屋檐上。
紅牆大院内,一人在雨檐下揮汗如雨,他須發皆白,年過半百,但精神矍铄,雙目炯炯有神,提着一柄偃月刀操練。
刀邊雖已卷邊,鋒利的仍能砍斷雨線。
宅邸另一端,身着戎裝的女子推門而入,她稍顯稚嫩的臉掩不住那雙鳳目透出的堅毅和銳利。
“阿翁,天家那邊來旨意了。”
那老人停下動作,眼神冰冷,看着走來的女子又柔和下來:“啊,囡囡來了,來阿翁這裡坐,我叫人給你備了棗泥糕。”
似是全然不在意什麼天家的旨意,瞧他一副頑固模樣,女子歎了口氣。
“阿翁。”
“哼,管他作甚,他愛怎樣就怎樣去,别來沾着老子。”老人氣勢洶洶把刀掼進武器架上。
“國公爺,小小姐”又匆匆跑進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那人大口喘着氣:“陛下又來讓您上朝了。”
颍國公轉過頭,狠狠“呸”了一聲:“吳備,讓他給老子滾,告訴他,老子就這條爛命,他要想要就來拿,不用天天假惺惺!”
李長星無奈攤手,卻也沒再做勸告,這樣的情景每日都要在國公府上演一回,她眼神肅穆望向生了鏽的武器架,她是國公府嫡女,她的阿翁是開國以來赫赫有名的颍國公,她的阿父是守着邊疆的将軍,阿母是知書達理的佳人,在京城無人可以冒犯她。
然而,她眼神晦暗下來,八年前他的阿父鎮守雁門關,阿母陪阿父同去,不過一年便傳來他們的死訊,邊關來的庸官污蔑他阿父臨陣脫逃,做了逃兵将軍才被敵人抓住機會殺死,阿翁數次上書要求明察,可皇帝每次都敷衍打發,這事居然就這麼不了了之。
那段時間國公府有多難熬,京城百姓人人唾棄阿父是逃兵,族老們覺得他污了家名,要除他的名,要不是阿翁攔着……就連市井的頑童也常常在府外編排歌謠。
上頭那個昏君居然還想讓自己嫁給太子來彌補,氣得阿翁當場就與他撕破臉,自此退居朝堂後,不涉朝政。
“阿翁,吳伯說雁門關那頭有信了,我想過去看看。”
她這話一出口,老頭便立刻橫眉豎眼:“不行!去什麼去!那邊在打仗!”
李長星搖頭,眼神堅決:“我一定要去看看,我要為阿父洗清冤屈!”
“你!”颍國公氣得吹胡子瞪眼。
可瞧見她那雙與兒子相似的眉眼,他又是一怔。
吳伯走上前來勸着:“國公爺,讓她去吧,小小姐攔不住的。您就是攔住了她也總會找到辦法去的,不如放她去,我們也好替她安置一番。”
颍國公看了李長星許久,終是歎息一聲,終究是長大了,這倔驢一樣的性子和她爹一模一樣。
他背過身,揮揮手,李長星一喜,忙說道:“謝謝阿翁。”
她就知道,阿翁和她一樣,都不信阿父是逃兵。
“别謝我,和臭小子一樣,整天就會氣我。讓吳伯給你撥一些李家軍帶着去。我就你這麼一個孫女了,給我自己小心點。”
吳伯帶着李長星下去去點兵,颍國公又是歎氣,眺了一眼陰雲密布的天空,這皇城,怕是要變天了。
坤甯宮内,太子與皇後坐在一處,宮女抱進兩個暖手爐,太子毫不客氣地接過一個抱在懷裡。
下首的丞相皺了皺眉,沉聲道:“娘娘,殿下,徐州那邊正穩妥進行,如今丢失了揚州,我們的進程又慢了。”
“有勞兄長,陛下那裡我已經穩住了,隻是他已經起疑,往後行動恐更加不易。”
丞相沉重地點頭,開口道:“還得辛苦娘娘再拖延一陣,此時正是關鍵時刻,不容差池。”
皇後一愣,難為的表情一閃而過。
“若真如此,我隻怕要再去争寵,可……”
此時太子卻滿不在乎道:“母後你為我犧牲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再說,您又不是沒侍奉過他,您不要這麼見識短淺,等我坐上那個位置,你就是天下最尊貴的太後,那時誰還敢忤逆你?”
皇後半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她為他犧牲就是應當的,不願就是見識短淺?原來他是這樣想她的?他是她懷胎十月誕下的孩子,在他心裡她原來是青樓妓女一般的角色嗎?
見氣氛不對,丞相輕描淡寫勸解幾句便退下了。
丞相一走,太子也無心再皇後這裡消磨時間,他寝宮裡還有幾個美妾等着他呢,遂也告退離去。
皇後愣愣坐在原地,貼身宮女上前輕聲喚她:“娘娘……”
“滾出去。”
宮女怔住,皇後突然拿起手邊的杯子砸過去,杯子砸到宮女頭上,血順着額頭流下,杯子落地發出清脆的響聲,摔得四分五裂。
滿宮宮女瞬間跪了一片。
“我叫你們滾出去都聽不見嗎?!”她幾乎低吼出聲。
宮女們低着頭急急忙忙退出宮殿,偌大的宮殿隻留她一個人。
她擡眼看着金碧輝煌的宮殿,忽然笑起來:“哈哈哈哈……”
自嘲的笑聲繞滿宮殿,她笑着笑着溢出淚來。
李景明急切地朝門口走去,視野突然撞進一抹身影,瘦瘦小小,畏畏縮縮。
是十一皇子。
十一擡頭,觸及太子的眼神就吓得立刻低下頭來不敢看他。
“呸,晦氣。”太子的眼神透着毫不掩飾的厭惡和鄙夷,林美人生的孽種,要不是今日心情不好,他非得上去踹他幾腳。
也不理會他,李景明轉身就走了,在他身後,十一緩緩擡起頭,眼神裡不再充滿畏懼,而是多了幾分鎮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