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牢的窗戶總是開得又高又小,白日裡也要點燈才能看得清人臉。
借着搖搖晃晃的燈光,能看到牢中人臉色慘白,面皮腫脹,眼周唇角都烏青發紫。若非入獄名單上清楚地寫着名姓,怕是很難想得,此人是煊赫一時的權宦李懷仁。
驗明身份後,李懷仁被人從牢房拖了出來,按跪在刑室中間。
不待主審官發話,李懷仁便掙紮着連連叩首,号哭道:“奴婢知罪了!奴婢什麼都交代了!求大人饒奴婢一命吧。”
磕頭的間隙,他看到的不是皂色官靴,而是一雙做工精巧的軟緞繡鞋,且是李懷仁熟悉的宮廷樣式。
繡鞋往上是華麗繁複的绛色宮裙和精工繡羅襦衫,雍榮華貴,威儀凜凜。
此人背光而立,面容不甚清晰,隻有她頭上金質蝴蝶步搖光華閃爍,晃得人目眩。
待看清主審官樣貌後,李懷仁不由得打了個哆嗦,身子向後畏了畏,不敢再出聲。
當今聖上幼年繼位,太後以監國之名執掌朝政多年。
薄岚之作為太後身邊的當朝女官第一人,此時間正是炙手可熱,風頭正盛。宮中诏命多出于其手,如今甚至可以參決政務,連朝中大臣都對她禮讓三分。
當初誰人能想到,這個因家族獲罪,出生在掖庭的小宮婢,今日竟然能夠爬到這樣的位置。
高處的小窗漏下一縷光亮,照在審訊桌前,薄岚之在這一束光後面坐下,拿起案上那一張薄薄的供狀,輕輕地掃了兩眼。
平日趾高氣揚的牢頭,此刻站在一旁賠着小心,道:“薄女史的命令,小的不敢怠慢。這幾日帶着兄弟們連夜都複審出來了。”
薄岚之沒有理會牢頭的話,自顧地将手中供紙折了折,然後就着案上的燭火點着了。
牢頭想出聲已經晚了,火焰已經将上面的字逐一吞沒了。
焚燼的供紙飄落下來,摔在桌上,碎成一攤凄慘的白灰。
薄岚之重新拿過一張白紙,壓在了這供紙的殘骸上。
牢頭看着她的動作,連忙上前添水研墨,跟着谄笑道:“小的該死,案犯還沒交代完呢。女史大人且等等,小的一定叫他一五一十地都說清楚。”說着示意旁邊的獄卒動手。
獄卒們有些不解,這個李懷仁是個軟骨頭,早就吓得什麼都交代了。現在都已經結案了,上面還是讓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審,可每次供出的詞都如出一轍,再動刑也隻能這樣了。
李懷仁卻是馬上反應了過來,掙紮着拼命磕頭,額上通紅一片,吓得連哭聲都變了:“薄女史!薄大人!薄祖宗!求你放過我吧!求求你!你給我個痛快!我生生世世給你當牛作馬!”
獄卒們都被這撕心裂肺的哭喊吓了一跳,李懷仁自進來後便沒有安生過,不是複審就是重查。
如今他已是苟延殘喘,再上刑隻怕情況不妙。
而牢頭隻是看了李懷仁一眼,手下動作毫不猶豫。
“發什麼愣!趕緊動手!”
牢頭斥責着,一邊自己親自過去拿家夥事兒,一邊低聲道:“上面的事情不要多想,讓幹什麼就幹什麼。”
他到底比下面的人多吃幾年飯,遇事也看得更明白些:今日這位女史大人會親自出面提審,便是不要李懷仁活着走出這間刑房。
獄卒們心領神會,下手更是毫不留情。
一道道鞭子下來,破爛的衣衫下皮肉綻開,沾上鞭子上的鹽水,一股股血水從傷口滲了出來。
光是看着就已經讓人覺得疼,但李懷仁卻一聲也不吭了,他已經沒有力氣喊了。
寬敞的刑房裡似乎安靜下來了,但一聲聲清脆的鞭子響,卻時時打在人心上。
突然,李懷仁又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開口胡亂喝罵道:
“小賤婢!野種!兔崽子!”
“小人得志!你這是蓄意陷害!”
“若非當年我放你一馬,你以為你能活得到今天?”
“打死我又能怎樣!你以為抱上太後的大腿便安然無恙了?看着吧,待太後歸天,你的下場不會比我好!”
無須薄岚之開口,牢頭已經沖上去給了他兩拳。衆獄卒一擁而上将人牢牢地按住,押上了刑凳。一聲聲垂死慘叫将空曠的刑室填得滿滿當當。
這一番掙紮過後,李懷仁已是奄奄一息,出氣多進氣少,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随着他呼吸停止,刑室裡漸漸安靜了下來。
薄岚之親眼見到仇人咽氣後,才起身離開,走入昏暗的廊道。
可方才那一聲聲垂死的哀嚎似乎還在耳邊回蕩,硬生生地把她拖回了十三年前的那個夜晚。
晚上的掖庭也是安靜的,顯得那一聲聲呼救更加絕望。
“……還當真是花容月貌的一張臉。”昏黃的燈下,李懷仁笑得一臉下作。
面前的婦人一身粗布衣裳,發髻蓬亂,卻難改通身斯文秀氣的做派。薄家全家獲罪,昔日的薄家大小姐也成了掖庭裡做粗活的宮婢。
深宮寂寞,常有宦官宮女會結作對食,聊作慰藉。可在等級森嚴的宮廷,哪裡有那麼多兩廂情願的事情,總有人喜歡仗勢欺人,今日被盯上的便是薄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