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面攤上,紀筝和小埋一人各叫了一碗面。
紀筝是青菜多多,卧兩個煎蛋,油亮金黃的煎蛋陪着青翠菜葉,賞心悅目。她慢悠悠夾起幾根面條,細嚼慢咽。
小埋那碗紮紮實實,牛肉粒滿滿,都是讓攤主宋大娘另外加的。
畢竟紀筝剛得了酬赀,非常大方。
吸溜吸溜,小埋連湯都喝了個精光。捧起面碗來,整張臉都埋進去,看也看不到了。
紀筝笑着數落她的吃相,小埋氣得噘嘴。
數落歸數落,紀筝打心底裡喜歡和這孩子一起吃飯。
看她吃得那麼香,自己的食欲都會變好。
吃飽後,紀筝和小埋一起去集市上買了牛車,又包了些糕點龍須酥,都是邱老頭愛吃的零嘴。他老人家牙口不好,但沒别的,就愛吃甜。
順便還提了隻雞。今晚不是做菌子湯嗎?
邱老頭啊,最愛小雞蘑菇湯。
等人殺雞的時候,聽得旁邊茶館裡頭幾位書生閑聊。
聊起今天撈的這具屍體,趙英。
“可憐啊,他爹娘兩個,大老遠地從田裡來,草鞋都磨破了。還在衙門口哭冤呢。頭都磕出血了,哪有人理睬。”
“作孽。那魯……惡人就不怕陰司報應嗎?”
“慎言!”起頭的書生勸道,“你吃了點黃酒就不知輕重。那兩位食官家飯的。”
“我看,那雜貨鋪掌櫃才是最該死的!全因他推波助瀾,禍水東引。”
書生們回味咂摸事情原委,不知誰感歎一句——
“趙英啊,就是被他們害死的!”
【死?】
說死的人,嘴巴立刻被人捂住,旁人提醒說不得說不得,人剛沒。
“阿姐,你怎麼還在滴水?”
伴着小埋的童音,和那個回蕩在耳邊的“死”字,紀筝隻覺身負一座大山,膝蓋一軟,直接跪倒在地。
好重。
【我?死了……對。我已經死了……】
紀筝反應過來。完了。說破了。
人死後,神識依次離體,第七識化為中陰身。
中陰身渾渾噩噩,入胎前都不知自己死了。隻如往常一般走動,唯一的不同,就是世界變得寂然,顔色也仿佛黯淡許多。
身邊的人,都好像看不見自己。自己,好像也忘記了什麼。
直到,被人喚醒。
紀筝跪在地上,發現自己的影子多出了一團。
對面是裁縫鋪,店主在門口放了面銅鏡。斜立着擋煞,紀筝下意識看去。
這才發現,自己背上,背了個腫脹不堪、面目扭曲的“人”。
趙英。
怪不得背上黏濕沉重。
從上岸起,她背了水鬼一路,能不重嗎?
【天地玄宗,萬炁本……】
金光咒被咳嗽打斷。
“咳咳。”紀筝隻覺肺裡全是水,怎麼咳都咳不出來。
這時,小埋望着她的背,晶亮的眼眸,陡然瞪大。
小埋手腳并用,就往紀筝背上踢打,“什麼壞東西?從阿姐身上下來!”
小埋是棺生子,年紀又小,天生有陰陽眼,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東西。
周圍一圈人瞧見,避之不及。
這黑袍人和小娃娃,隻怕是中了邪,一個長跪不起如負重千鈞,一個對着空氣拳打腳踢。
不知誰喊了一句“趙英來抓替死鬼了!”
人群吓得一哄而散。
唯有陽春面的攤主宋大娘,來掐紀筝的人中,“呵忒,髒東西快滾……”
直掐得紀筝的人中深深一條紅印,她還是站不起來。
見掐人中無用,宋大娘撩起圍裙,馬上往城南跑,“那個乞丐瘋道士!”
而這廂。
紀筝咳得面紅耳赤,七竅裡還在不停淌水。
配上燒傷的面容,猙獰可怖。
小埋“哇”地一聲急哭了,“打死你這個壞東西!”
紀筝聽得背上的水鬼起了哭腔:
【别打我,别打我,别打了……】
“小埋,咳咳咳。别……”紀筝提醒,卻晚了一步。
冤鬼哭,怨鬼哭,兇性大發。
伴随着尖利的一聲鬼嘯,紀筝覺得背上一輕,強烈的耳鳴在腦子裡來回沖撞,她的視線裡天旋地轉。
水鬼趙英,轉移目标了。
不知過了多久,紀筝的視線恢複清明。
目光四下逡巡,落在一處。她的瞳孔瞬間緊縮。
“小埋——”
小埋正彎着腰,拖着步子,往溫江邊走。嘴裡還在喃喃:
“打死你這個壞東西!”
“打死你!”
“打死你。”
紀筝拔腿就追,腳下頓時一個趔趄,背部有如剛背過大山,骨骼嘎嘎作響。
她忍着劇痛,猛憋一口氣,往前沖刺。
都怪她。
水鬼能頂着金光咒上她的身,是感受到了她胸中深埋的複仇怨氣。磁場相吸所緻。
而小埋為了保護她,憤怒怨恨到極點,激發鬼哭,從而也讓水鬼轉移了目标。
紀筝想,都怪她。
眼前晃過幻象,她似乎回到了家破那日。
寒光劍影,星燧噼啪,她依靠着的高大身軀,被橫劈成兩半。
血濺了她滿臉。紅白之物,落到她手裡。
“三哥——”
鼻子酸澀無比。
不要。
紀筝用盡全力奔跑,夠出手臂,撈住了小埋的腰。
兩人一水鬼,急刹腳步,停在溫江岸邊。
距離深不見底的江水,堪堪一步之遙。
紀筝的右臂仿佛被巨人吊起,巨力極大,就要往水裡拖。自是趙英作怪。
小埋到底是被紀筝拉離岸邊,還是被趙英拖下水去。
兩廂僵持,一時不分高下。
小埋亦咳起水來,小臉漲得通紅,顯見得呼吸困難。
等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