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師姐,你能不能别那麼叫我了……我都長大了……”
水珠從肌理分明的脖頸滑落。
崔驚樾在白汽中赧然。膚色賽雪,臉上泛出林檎果似的紅色。
紀筝:真的是“他”。
世界真小。
紀筝跟着扶搖子真人時,隸屬道宗,修習正派五雷術,借的是上天神力,以神治鬼。
修至巅峰,連一些神力微弱的小神,都可滅殺。
道宗不可謂不風光。
有道宗珠玉在前,另一宗再強,也仿佛矮了一截。
禦鬼宗。
以矛山為代表,禦鬼宗以符咒、法器為輔,術法詭谲多變,以鬼治鬼。借的是幽冥之力,不那麼“正派”。
她這個師弟“崔小花”,就是禦鬼宗親傳繼承人。
他生來襲紫衣,父親是逍湘王,母親是黃衣道姑。他娘親違背誓言,棄道生子。所以崔驚樾不得不投身道門,為母繼續踐行諾言。以避天道懲罰。
身世不凡,他便比旁人,多出一層尊貴。
不過命運捉弄。他學了禦鬼宗。
紀筝之所以能成為他的“小師姐”,還是因為他們倆的師父。
紀筝師父扶搖子,和崔驚樾的師父燈陽真人,是一輩子的死對頭。兩位真人師出同門,卻熱衷于“相煎”:比天比地比道術,連徒弟都要比。
修煉也一起。
看誰徒弟進步快,看誰徒弟更厲害。
十歲以前,紀筝一直和崔驚樾一同修煉。
崔驚樾小時候男生女相,才會被紀筝取“崔小花”的诨名。本名都沒問清楚,诨名已經叫得順嘴順心。
這小師弟太黏人,紀筝總是想法子躲起來,叫他走。卻甩也甩不開。
這笨師弟,不知怎地,總能禦鬼尋氣息,繼而找到她。
當初,紀筝還偷聽過師父和扶搖真人月下醉酒,談論她和崔小花。
偏是心眼多的她,學了正派五雷;
而赤子之心的崔小花,卻學那陰狠禦鬼之術,着實是造化弄人。
立在浴鍋邊,想了這許多,紀筝有種恍如昨日之感。
與小師弟闊别多年,他怎會流落成瘋子乞丐?
再不濟,逍湘王也不該不管他。崔小花可是獨子,嫡親的小王爺。
紀筝往竈火裡加柴,醞釀着措辭,以免刺激崔驚樾發瘋病。
瘋了的人,總有一些,不可觸碰的傷痕。一碰就會痛得不能自已,引發瘋症。
紀筝不願傷他。問得泛泛。
“崔小花,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小道士在浴鍋裡用絲瓜瓤擦身,止住動作。好像在想從哪兒說起。
片刻,他放棄了。腦子疼,想到哪說到哪吧。
“他們騙我,還說你被燒死了。小師姐,你果然活着。”
紀筝剛想問“他們”是誰。
崔驚樾:“他們還笑我是傻子。”
“他們笑我,那個小兵說你在懸崖下面……”
紀筝心一緊。
“我聽他們的,跳下去了。還好,找到你了。”
水聲嘩嘩,崔驚樾困難地擡起一條腿,“就是腿有點疼。”
紀筝知道他的腿是怎麼跛的了。
他跳崖,尋了她三年。
紀筝的鼻子發酸,“傻子。”
等崔驚樾洗完,紀筝給他遞上道袍。
道袍轉手間,紀筝的手,拂過崔驚樾修長的手指;錯眼看到,會以為将要十指相扣。
紀筝借扣住他手掌,反手一扭。從手臂擰到肩膀,兼之踹他膝窩。
太極身法,借力打力,一氣呵成。
若不是燒傷,這招威力會更強。
立時,崔驚樾被摁倒在地。紀筝冷聲:“你到底是誰?”
“小師姐?”
崔驚樾的嗓音,慵懶委屈。
眼尾泛紅,楚楚可憐。
紀筝用力,“還裝?還在騙我?”
“我沒有騙你。”
崔驚樾的嗓音未變,但眼瞳卻變成了金色,豎狀,仿佛某種獸類的眼睛。
蛇?
紀筝觀察着。崔驚樾說話時,他的眼瞳一會兒是蛇瞳,一會兒又變回黑溜溜的圓眼珠,交替變化,仿佛身體内有兩個靈魂在不斷變換。
還好。
小師弟的部分靈魂還在。
從發現紫衣道袍的護身咒有損壞起,紀筝就懷疑,小師弟的神魂被入侵,或者說,至少是被入侵過。
而遞紫衣時,紫衣間歇性發燙,這是護身咒啟動的征兆。
紀筝完全确定了,小師弟的身體裡,還有别的“東西”!被紫衣認定為“外來入侵”!
此時,崔驚樾眼神變換,終于……還是定在了蛇瞳狀。
眼眸中,滿是冷冽。
朝紀筝望來時,讓紀筝如墜寒冰地獄。
這雙金色蛇瞳裡,蘊含了多少滔天的恨意,散發着刺骨的冷漠,仿佛閱盡千帆任爾滄海桑田變化,它都不為所動。
“崔驚樾”開口了。
嗓音冰冷,有如蛇在陰暗草叢爬行,伺機而動,就會跳起,咬人的脖子一口。将毒牙刺入,把毒液注入人的血液之中。
紀筝渾身的汗毛都炸開了。
“紀筝。你就是這麼對恩人的?”
“沒有吾,你現在,該是一具焦屍。”
紀筝怔住,腦子裡閃過萬千思緒,但怎麼都抓不到那一條最關鍵的線索。
崔驚樾冷笑。
“雨。”
那場暴雨,因他而起。
紀筝恍然,不由松開了手。
崔驚樾撣撣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擺出施舍的表情,惜字如金,“談談?”
……
靜河支流,年山後山。
坐在山坡頂,随意一動,就有亂石順着山壁滾落,發出“噜噜”碎響。
坡頂有株參天巨木,樹冠正好罩住這片,擋住秋老虎的炎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