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新娘給丁木匠夫婦留的東西,算不上過分。
紀筝隻知道,他們出發回年山的時候。
丁家的房梁開始顫巍巍漏土。
回到年山。
崔驚樾出來,以葉當紙,畫了幾張符,化水叫紀筝服下,有助于傷口恢複。
紀筝這才摸出酆都冥燈,準備送郭小柔上路。
可酆都冥燈,沒了反應。
紀筝不知緣故,扯下冥燈柄上的流蘇,燒了召來附近的陰差同行。
老陰差也是活人作陰差,是個四十開外的老儒生。
老儒生一看到郭小柔,直搖頭。“強不了她。”
“她是靜河這片出了名的釘子戶,不害人,也不肯轉世。你用鬼契,隻是束縛她跟你回來。但她沒有答應你,回來就去投胎。”
竟是如此。
紀筝不由暗悔,當時欠考慮。契約定得有纰漏。
她隻得請老儒生陰差吃了杯茶,又讨教了不少陰差的基礎知識,這才互相辭别。老儒生還客套,說她這樣候補的陰差,頭一回就拿到這樣的大鬼,後生可畏。
紀筝苦笑。她呼吸的時候,肚腹都隐隐作痛。
等紀筝再看,郭小柔已找了墓園的背陰處,臉朝年山山壁。
鬼爪一掏。
咔咔咔,吃土。
唉,明明是個很心軟的鬼新娘。
愛着妹妹,就連懲罰背叛自己的相公,也隻是讓房頂漏土。
硬來并非紀筝所願,她改為曉之以情。
是夜,滿月高升。
紀筝披衣而起,循着咔咔聲,來到郭小柔身邊。
郭小柔面對着石壁。
紀筝背靠石壁,誰也看不見誰。卻知道彼此都在。
“今夜,沒有星星呢。”
郭小柔吃土的動作一頓。
紀筝像是沒發現,自顧自言語。
“爹爹替我收養過三個哥哥。”
郭小柔抓着土,但完全沒咀嚼,耳朵也忍不住豎起來。也是……被收養的嗎?
“我最喜歡二哥了。我撿到他的時候,他因為腰傷,被雜耍班丢在外面,和野狗搶食。我撿了他,他磕頭說着謝我,但眼裡什麼都沒有。”紀筝的語氣軟下來,“他們都說二哥心冷。但二哥記住了我的每個喜好,每種習慣,甚至比我還要了解我自己。好幾次,他都拼了命地保護我。小時候不懂事,我還說長大了要嫁給他,因為他長得最好看。被家裡上上下下地,笑話我笑話了好幾年。”
郭小柔轉過身,動了動嘴唇,想問什麼。但還是沒開口。
“三哥是我從濟善堂自己挑的。排号十一。後來我們都叫他十一。三哥這裡有點問題。”紀筝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四歲才說話,而且說不利索。大了也還是說不出幾句完整話,經常發呆自己和自己玩。但他實心眼,别人說什麼,他都信。要我看,他才不笨哩,每次我逗他,都被他識破。他就把我高高舉起來,在空中抱着甩三圈,說我是大壞蛋妹妹。每回我回家,他都給我編珍珠鳥。上好粉藍的顔色。也不知他從哪搗鼓來的色漆。”
紀筝用手比劃着,“這麼大,很可愛,還會停在人肩膀上。”
郭小柔瞥了眼紀筝的手指,眼神聚焦那三根變形的手指。她的目光閃了閃。
紀筝恍若未覺,眼裡盛滿月光。
“大哥是最受尊重的,沒人敢笑話他。他是黎大伯的遺腹子,夢想是當将軍。他最懂事也最辛苦,處處護着我們。但我偷偷看到過,早晚他都要在院子裡揮千百次劍練武。他想殺到邊疆,為黎大伯報仇。背的東西,比我們都要重。”
郭小柔認真地看着紀筝。
“那他們現在在哪兒?”
紀筝陷入沉默。她把頭埋進手臂和膝蓋間。
郭小柔笑起來,“不會要騙我,他們都好好的吧?”
“不騙你。”紀筝的聲音悶悶的,“我也沒有家了。”
初冬,夜裡的年山冷得人耳朵都要凍掉了。鬼新娘穿着薄薄的嫁衣,任夜風拂過裙擺。
紀筝穿着小夾襖,頭埋在膝蓋裡,膝頭潤濕一片。
鬼新娘飄起來,朝年山的另一側飄去。
見到山壁旁的人影,鬼新娘毫不意外,她早就發覺了。
這側有人聽牆角,還聽了很久。
鬼蛟與她打了個照面,擦肩而過。
紀筝聽到身側有踩動的聲響,擡起頭,一張淚臉。
鬼蛟别過臉,“說了不許哭。”
紀筝抓着褲子上的破洞,抓了又放,放了又抓緊。
“你能不能……讓小師弟出來一會兒?我……”
接着,她被猝不及防的陰影籠罩。
整個人落入緊實的懷抱裡。
“不能。”鬼蛟的聲線冷淡,但伴着月光,有種詭異的溫柔。
紀筝躲在他懷裡,試探地揪住他胸前的衣服。
“我其實是想讓小師弟抱我一下就好的……”
鬼蛟的懷抱收緊,“我抱。”
夜涼如水。
雜樹從嶙峋峭壁斜伸,少男少女的影子被月光拉長,融為一體。
從這一天起,對着紀筝,他的自稱,從“吾”變成了“我”。
良久。
紀筝覺得呼吸間都沖滿了那種香灰式的異香。連她的衣服上都被沾染。她伸出手,想推開他。
“謝謝,鬼……”鬼蛟這個稱呼,好像不太禮貌……
他默契地接話:“那伽。”
紀筝一愣,擡眼望他。
在他金色沉靜的眸子裡,看見自己半邊燒傷半邊正常的臉。
“那伽。我的名字。”
他生來就是要飛升成龍的。
隻不過死了。
堕鬼。
縱使重塑金身,也終生不得化龍。
次日。
一大早,郭小柔就不見了。
紀筝繞着墓園找了許久,功德喵懶洋洋地拿貓爪墊拍拍她的肩膀。
“安啦,主人,她去紮紙匠家了。和喵喵我報備過的。”
果然,中午時分,郭小柔回來了,舊嫁衣不見了,換了一身素白的常服。
很襯她清秀的臉。
想來,是去找紮紙匠,重新紮件新衣服燒給她了。
入夜,郭小柔爬到紀筝卧坑邊,拽拽紀筝的頭發。
紀筝頭皮痛醒,醒來床邊一個白衣女鬼……
她閉上眼,再睜眼。
很好,不是幻覺。
這便起身,随郭小柔來到靜河邊。
靜了約莫有一盞茶的時間。一人一鬼,就看着靜河的水潺潺流淌,發出珠玉相撞的清脆音。
紀筝極富耐心。
小柔蹲下來,用手撈起一捧河水。
今夜,輪到她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