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聲音從何而來了。
在丁木匠家荒涼的後門旁。放着口破舊水缸。
水缸邊蹲着紅衣女,一身嫁衣灰落落,沾滿血痕。
她背對着紀筝。
“咚”地敲一下水缸,把耳朵貼上水缸壁,聽水聲震動。
又抓一把地上的土,放進嘴裡咀嚼。“咔咔”響。
一遍又一遍重複,好像敲水缸和吃土,是多麼了不起的遊戲。
就像個執拗的幼童。
但已經現出原形的酆都冥燈,明晃晃地提醒紀筝。
這不是人,而是鬼新娘。
看她的嫁衣褪色,約莫是個有年頭的鬼物了。應該在這徘徊了很多年。
酆都冥燈的燈芯處亮了幾分,是彼岸花,六葉花瓣灰撲撲的。
冥燈蓄勢待發,隻要收一個魂,就能完全點亮花瓣。
紀筝提着燈,卻怎麼也下不了手。
她終是走過去,蹲了下來。
鬼新娘斜眼過來,眼中充滿悲傷,還有對生氣的渴望。
紀筝并沒有被她血肉模糊的臉吓到。
紀筝輕聲問:“敲水缸,吃土,好像很好玩。”
鬼新娘瞬間斂去鬼臉。露出生前慘白的臉。面容清秀,但形容枯槁,眼袋下垂,像是活着的時候常年纏綿于病榻。
“好玩。”
“水缸裡有星星。”
“吃土……吃土。”鬼新娘揪着胸前的嫁衣,“這裡難受,吃土就會好。”
鬼新娘的臉上,有種溺者抓住浮木的安穩。
紀筝知道,異食癖大多與心理息息相關。
鬼新娘吃土,是在抵抗某種不安全感。
每當難過心痛,她就大把大把地吃土,這能緩和她的情緒。
說完,鬼新娘又開始了她敲水缸吃土的遊戲。
紀筝靜靜觀察。
越觀察,越慶幸自己方才沒有貿貿然出手。
鬼新娘的修為,遠高于她。
首先鬼新娘能觸碰陽間的器物:水缸和泥土,這就不是小鬼的級别了。
其次,無人燃香施食,鬼應當無法吃到活人的食物。
那泥土當然不會落到鬼新娘肚子裡。而是落回地上。但她吃過的土,回到原位,完全如初分毫不差。鬼新娘對泥土具有操控力……這是有了神通。
其三,紀筝被冥燈所護佑,普通陰氣傷不到她。
若非她靜心觀察,不知鬼新娘怨氣之重,已有實質。
紀筝靠近時,怨氣已經割破紀筝的外袍。
是了。
女人着紅衣死于醜時,怨氣最重。
鬼新娘,至少占了倆。
而且她的死相……想來離世時,吃的苦痛也不少。怨氣更加一重。
死後徘徊不去,是執念未了,怨氣再加一等。
紀筝收起酆都冥燈。慢慢往後退。
收魂有助于候補陰差轉正,但她不急于這一時。
事緩則圓。
紀筝看見了水缸,裡頭是經年的髒污雨水,無人更換。
水面上青苔叢生。
怎麼會有星星呢?
她未及多想,退到後門門檻,忽然背後一涼。
紀筝回身,果見鬼新娘飄在她身後。
大鬼有神足通,瞬移到她面前,也不意外。
紀筝以不變應萬變。
鬼新娘豎起根手指立在唇邊。
“噓,妹妹來了,帶我去看妹妹。”
紀筝依言,盡量忘記自己後面有個貼貼背的小可愛,神色如常往喜宴的方向走。
一路還是經過炒菜炒得熱火朝天的廚師,這快到最後一道爆炒空心菜,上完這道,就是要收席面了。
但宴席處,卻比之前更熱鬧。
賓客大都不在座位上,都湧到了門口。
紀筝擠過去。她擠過的賓客都摸摸手臂,“嘶溜,哪來的風,好冷喲。”全然不知,紀筝背貼的鬼新娘,直接穿過了他們的身體。
門外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丁大洪,要臉的就出來見老娘。别裝相。”
紀筝擡眼望去。
門口立着潑辣小娘子,額頭纏一圈白巾,大喜的婚禮,小娘子一身孝,手裡捧着陶罐。
腳邊,還放着個黑布袋子,看着輕飄飄的。不知放了什麼。
在席間敬酒的丁木匠,聞聲走來。
紀筝沒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毒辣。
但下一刻,丁木匠卻換上苦大仇深的表情。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兒,你又鬧什麼。來喝喜酒我歡迎。”
郭燕冷笑,“喝你的喜酒,老娘怕髒了自己的肚腸!”
她從腳邊拎起那黑布袋,從中抽出血紅的紙嫁衣。劃開火柴點燃,扔到丁木匠腳下。
賓客驚叫着跳開,怕燒着自己。
紙嫁衣緩緩燃燒,丁木匠沒躲,火光映照下的臉也冷了,“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看在小柔的面子上,就是小柔去了,我也還把你當親妹子看。”
郭燕憎他這副虛僞嘴臉,“我姐姐死前,沒有婚禮。我隻好燒件嫁衣,替她了了這樁心事。”
她捧着罐子的手,十指揪緊。
她可憐的阿姐小柔。三歲上走丢,寄人籬下那麼些年,還嫁了這種巧言令色的男人。
這時,新娘陶三步上前來,親熱地要攙郭燕。
“燕大妹子,消消氣,來,請你吃杯酒。”
郭燕見了她的臉就來氣。一把甩開陶三。
“好厚的臉,回家拿菜刀劈劈,看看臉皮劈不劈得穿!”
當下高高舉起陶罐,又狠狠砸下。
“嘩啦”一聲,登時粉塵四起。
陶三吓得掩袖往後退。
“咳咳咳咳,這……骨灰……”
“好像是是是小柔的。”
郭燕發出暢快的笑聲。
“是我姐姐。我送她,來吃你們的喜酒。”
丁木匠護住新娘,陶三的臉被飛濺的陶罐碎片劃傷了,滲血不說,還吃了滿頭滿臉的骨灰,實在狼狽。新娘成了灰新娘。
“郭燕,你胡鬧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