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眉像念經似的,不住地在腦子裡對自己重複,“我不叫顧眉……”
那曾經被他寫在香粉金紙上的血字,全部被他刻進了腦子裡。
他不想失去記憶,不想。
這一生是痛苦,但重啟刷新的時候,他絕不能再忘。
這種堅定的決心,真使得顧眉撐了下來。
再睜眼,他回到了冬日臘月初八,冬雪飄零,他望着眼前責罵自己的芳姨,自己是呆呆的。下一瞬,竟又笑又哭。芳姨被他吓到了,半怕半怒地催他練基本功。
顧眉動作僵硬。隻是流淚。
芳姨打了他好幾下,“腰呢?腰呢?教你的全忘了?”
顧眉明明健康的,腰部卻是疼僵的,足足用了半旬,才适應過來自己腰部完好,行動正常這事。
斷過腰好幾十年,下腰的功夫,一時并不好撿起來。
芳姨也不知他中了什麼邪,連看家的本事都忘了,更一味地揪着他練。
顧眉怕引起遊戲項目組的注意,也就強忍着不适,慢慢地把下腰的功夫撿起來。
可人有了健康的身體,不免就更回想起形同廢人、趴在闆車上作狗的日子。悲從中來,眼下的快樂也變成了痛苦。
顧眉拼着那口氣,決計不能忘了自己的來處。
真忘了,真放棄了,他也就真成了npc了。
就這樣,他明知自己今後的結局,卻隻能按部就班,擔驚受怕,驚懼抗拒中,又不得不照着設定的劇本,走完自己坎坷的一生。
就這樣一遍遍地斷腰。
毀容。
乞讨。
再一遍遍地刷新、複活。
重啟新一輪的痛苦人生。
顧眉好像溺了水,爬不上岸,但又死不掉。
時間于他毫無意義,等同于停滞。一次次重複相同的劇情,一次次重複相同的凄慘,沒有輪回,沒有孟婆湯,對他來說,輪回就是重複,一遍遍過劇情,可痛苦是實實在在的。
反反複複經曆,直到麻木。
他的時間是靜止的。
“我不是npc。”這是他最後能讓自己保持理智的方法了。
後來也不知怎麼,不知第幾回重啟。
顧眉幼年便有中年人的通透,氣質又是老年人的死氣沉沉。有了這些閱曆的積累,他更通人情世故,在戲班子裡反比從前要更受歡迎。
就是加了倒黴的buff,也能偶爾因他通透,化解一二。
人來人往,新舊玩家交替。
《是戲子就來砍我》的第三章,永遠也沒能做出來。
這網遊本來就是個野項目班子,打算做個小遊戲撈點錢就跑,沒想到能火。後續的寫代碼、美工、運營,一概沒能跟上。
投資人得了暴利,來錢快,貪心更甚,把利益分投到其他遊戲裡去,想賺得更多。
項目組沒有了後續投資,更沒心思去做好《是戲子就來砍我》了。隻不過是保證服務器運行,等着坐吃山空。
他們不怕,反正錢賺過了,玩家,他們也收割過了。
《是戲子就來砍我》紅極一時,等玩家新鮮感一過,也很快歸于了沉寂。
上線人數越來越少,路過戲班子的遊客稀稀拉拉,可戲班子還是照常運作,沒有人覺得不正常,沒人去想,他們會不會是受人控制的,為何每天柳條盤子裡收到的錢數目永遠是相同的。
顧眉知道。
但他必須裝作不知道。不能說,不能點破,不能找玩家。
找了也無用。
誰也救不了他。
有那麼一天。
顧眉的眼睛,看不見顔色了。
他複活的冬日,世界隻剩下黑白灰。
雪花落下來,像飄零的紙錢,落在掌心化開成一團,又變成燒焦的灰。
那些他倒背如流的npc名字ID,混在景物裡,層層疊疊,好像亂爬的螞蟻。
顧眉慌了。
明明腰是好的,他開始喜歡趴着睡,好像腰已經斷了。
陡然醒過來,顧眉意識到,他把老年凄慘所得的習氣,帶到了複活的幼年來,又怕人看出蹊跷,自己被格式化,他趕緊翻轉身。
蹲起、起身,彎腰、反身下腰,反複确認。
自己還是健康的。
他知道,自己快瘋了。
連五感都變得遲鈍。
不遲鈍,又怎麼活?太聰明,太清醒,與旁人不同,便是要被抹殺的。
那樣地恍恍惚惚,腦子裡那串話,“我不是顧眉,我叫……我來自**大學,我父親叫……我母親叫……”越來越模糊,隻能記個大概。
顧眉認知到,他快被同化了。
終有一天,他擡頭時,那串時間,消失了。
他跑遍了整個戲班子,看不到任何一個ID,所有的npc,頭頂上也不顯示自己的ID名字了。
他徹徹底底,成為這裡的一員了。
顧眉倒在雪地裡,趴在深深的雪裡,起都起不來。
白雪吸走了所有的聲音,世界好沉寂。
恍惚中,他似乎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女孩子的。
誰呢誰呢?
他默默聽了半晌,隻覺得耳熟。
想起來時,後背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