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青榕回憶着自己第一次和程鏡秋通話的場景。
“喂,你好。”
許青榕打電話是為了和程鏡秋确認第一次見面的時間。
“許青榕?”
對面的聲音懶懶散散的,手指似乎在頻繁地敲擊着鍵盤,許青榕眉頭微微一皺,還不待開口,程鏡秋率先說到:
“你的論文到了關鍵時期,不如接受我的提議?”
“什麼提議?”
“直接寫下我精神正常的結論,既不耽誤你的時間,也不會耽誤我的時間。”
許青榕:……忽略掉程鏡秋的态度,這個提議實在讓許青榕心動,她沒有猶豫地答應了。
但是僅憑第一次通話,許青榕已經在内心給程鏡秋貼上了“性格惡劣”的标簽,還是像小廣告那樣的牛皮癬,高壓水槍都難清理的那種。
宿舍中,江執默默地抱住她自己的小鳄魚玩偶,看見許青榕打開宿舍門,她試圖發出聲音,語調中不自覺地帶上哽咽:
“學姐……”
話音未落,聲音已經變成泣音,許青榕連忙走到江執身邊,俯身看着她,兩隻眼睛亮晶晶的,淚水不要錢一般往外落。
“诶,這是怎麼啦!誰欺負我們江小執,快說出我去給你讨一個公道。”
江執哭得愈發委屈,原本還能夠控制自己,這會兒連開口說話都做不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扼住了喉嚨,一個音調都發不出來。
許青榕拉了椅子過來坐在江執身邊,又順手拿了一包紙,伸手扶着江執的後背給她順氣,靜靜地等江執哭完。
江執越是想讓自己冷靜,越是沒辦法冷靜下來,她反複調整自己的呼吸,可是眼淚卻根本止不住,過了十幾分鐘,才斷斷續續地說:“我跟……程鏡秋……吵了一架。”
許青榕想過很多可能,這個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的是:“程鏡秋,會和你吵架?”
這句話一出口,江執哭得更加難受:“我甯可她跟我吵……”
許青榕在内心歎了一口氣,她伸手拍拍江執的後背:“你是想趁着這個報道的機會,問她關于過去的事情,對嗎?”
江執點點頭。
看到報道的那一刻,江執内心沒有絲毫對于程鏡秋的恐懼,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肯定有什麼隐情,于是江執拿着這篇文章找到正在讀書的程鏡秋。
程鏡秋對這篇報道沒有任何意外,隻是挑挑眉:“看完了。”
這算什麼反應?
“這上面寫的……是真的嗎?”
“可能我們關于真假的定義有所不同,但是殺人這件事情,我不否認。這篇文章有刻意調動公衆情緒的用詞用句,不過以片面的事實來看,不算造謠。”
“你……真的是?”江執再三确認,和程鏡秋玩過這麼多次副本,她雖然不是那種一定要救人的好人,但是絕對不是存心害人的人。
“雖然有些細節不清晰,但是結論似乎是對的。”
江執手一抖。
“我不信。”
“江同學,你不信的事情太多了。”程鏡秋姿态閑适,沒有半點被質疑的驚恐,也沒有一點為自己辯解的意思。
“沒有人希望自己的朋友是冷血無情的殺人犯!即便是也不應當是主動的,應該是有隐情的!”
江執攥緊拳頭:
“我不相信你是這種人,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我,我家裡有認識媒體的人……”
程鏡秋卻搖搖頭:“我沒什麼好澄清的。”
“程鏡秋,你為什麼到今天還不願意相信我?”江執發現自己積累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而且她殘存的理智告訴她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冷靜,可是下一刻大腦已經徹底被情緒所占領。
“白雁村裡面,你什麼都不說,我辛辛苦苦找了你那麼久,薔薇小姐的那個副本也是,你裝死,拿别的屍體僞裝成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沒有發現那道縫合傷口,可能我也會死在那個副本裡面?程鏡秋,我不是什麼工具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和你做朋友,能夠了解你的内心!而你,拒不配合,甚至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感受,乃至于生命!”
“程鏡秋,我拿你當朋友,你到底拿我當什麼?”
“江醫生,我不需要朋友,也不是你的朋友。朋友起碼得相互認定,你太一廂情願了。”
程鏡秋臉上是初見時那淺淡的,得意的,甚至稱得上溫柔的微笑。
初見時,江執以為這種笑意是包容,是接納,是一段美好相遇的開始,現在江執才明白,這笑容是嘲弄,是婉拒,是冷漠。
自己對于程鏡秋而言,一如既往是多餘之人。
“我隻是……想幫你……”
“幫我?”程鏡秋的笑意加深:“江同學……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江執的心一寸寸冷下去,那對于心理學的熱忱,對于友誼的渴盼,全部被程鏡秋親手敲碎。她那麼冷靜,以至于江執連為程鏡秋找情緒借口的理由都沒有。
“我走了。”江執拿起自己的帆布包。
“所以,江同學,你晚上還會來給我做飯嗎?”程鏡秋認真地問。
“……不做!程鏡秋,我不是你的保姆!你到底明不明白!”
江執摔門而出,一聲巨大的關門聲響徹樓道。
江執顫抖着合上自己的雙眼,試圖将淚水倒灌,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唇,拿起自己的包一言不發地離開禦茗苑,甚至沒有和打招呼的趙八股說半個字。
許青榕聽完江執的回憶,内心深深歎出一口氣,斟酌着自己的用詞:“這件事情你沒有做錯什麼,是程鏡秋太油鹽不進。”
許青榕一邊遞紙巾一邊開導:“所以說,不要和病人成為朋友。特别是你……共情能力這麼強。”
“你已經很好了,大不了就……簽個名,結束這一段緣分。”
江執呼吸困難,不甘心:“我隻是不明白……我明明隻是想了解她,幫助她,為什麼她永遠那麼冷漠……将我推遠……每次我以為我們關系近了一點的時候,都會被告知你隻是一個醫生,不,你隻是個心理學研究生而已。”
許青榕歎氣:“從感情上講,我肯定站在你這邊。但是理性來說,她是對的。她比你更懂如何保持合理的醫患關系。江執……了解一個人的全部秘密,你真的做好了這個準備嗎?無論這個過去多麼黑暗,多麼不堪,你都可以承受嗎?我承受不了,所以我願意呆在學校寫論文。而且……幫助……很多時候,我們對于别人能提供的幫助真的有限……一個人,是很難承擔另一個人的過去,現在和将來的。你明白嗎?江執。”
江執依然怔愣着,似乎沒有理解許青榕的意思。剛好,許青榕也很想找人聊一聊。
“我有沒有和你聊起過我爸爸?他現在在療養院很好……但是……他差一點殺了八萬個人。”
“八萬……?”
“對,八萬個人。”一旦開口,很多事情就很好說出口了。
許青榕從容地談起往事:
“當時我姐姐……出事了,出事前我其實察覺到姐姐的精神狀态不對勁……可是我忙着考研,忙着交換……忙着很多很多事情。”
“後來我交換到其他大洲的學校,姐姐去世……我爸爸想将害死我姐姐的人親手殺死……有人代替我在最後關頭攔下了他……我連我的親人都救不了……”
“直到現在,我爸爸還是被困在過去,他恨自己……可我,即便和他站在一模一樣的立場,卻也無法代替他痛苦,甚至隻能帶給他微薄的心理安慰。”
“江執,和你一樣一帆風順的人生真的很少……你真的知道如何面對……程鏡秋的過去嗎?”
江執呆住,她從沒想過,許青榕會經曆這些事情。
許青榕用紙巾擦擦江執的眼淚,繼續說道:
“江執,你看,有些人的回憶就像這被淚水浸過的紙,哪怕是曬幹了水漬也會留下凹凸不平的痕迹,用力去撫平也隻是徒勞而已,不會輕易放在人前展示,隻能小心地放在房間深處,或者直接扔進垃圾桶,不會去翻找,也不會提及。”
“江執,不是每個人都有絢爛多彩的過去可以說道,那張浸滿水漬的紙,即便可以塗滿色彩也沒法遮蓋痕迹。”
“有些人,有些病,是永遠也治不好的。”
江執愕然地看向許青榕,甚至忘記流淚。
此時,手機提示音響起,是許青榕的特别關注,她點開社交軟件,上面赫然是言冬澄發布的一條信息:
#程鏡秋#不是殺人犯
江執和許青榕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