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
陸長惟垂在身側的手指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十指連心,心髒也跟着緊縮,每次呼吸心髒都好像受到了擠壓,帶來遲鈍的、麻木的痛感。
這也是虛假的幻覺嗎?
可為什麼沒有聲音。
陸長惟定定地站着,腿腳僵硬。
而與他對視的那雙杏眼,眼圈逐漸通紅。
這是許知朔在生氣、委屈、激動和高.潮時才會出現的景色,天際最後一抹殘留的紅霞那般靡豔。
陸長惟恨自己記得清楚。
兩個人就這樣靜默地注視着對方。
直到——
“陸哥。”
林恩喬小心翼翼的聲音将凝滞的氛圍打破。
陸長惟倏地移開視線,往前走了一步。
與此同時,許知朔的身體驟然繃緊,泛白的指尖死死地攥着衣袖,腳步似乎想往後退。
陸長惟注意到他下意識的反應,冷冷地嗤笑了聲,擡手按住電梯的關門鍵。
電梯門緩緩合上。
許知朔站在最中間,兩扇電梯門中間的縫隙一點點減少,像是一頭怪物正在吞噬許知朔的身體。
陸長惟的瞳孔微微放大。
突然,一隻秀窄修長的手伸過來去擋即将合上的電梯門,而電梯門還在合攏。
陸長惟呼吸一窒,立刻去按開門鍵,同時聽到身側林恩喬的驚呼聲。他按了很多次,力氣很大。
電梯門停頓半秒,再次緩緩打開。
剛打開一半,電梯外的人就走了進來。
淡淡的清冷玫瑰香在空氣裡浮現,沒有任何侵略性的香味随着許知朔走近的距離,越來越清晰。
陸長惟收回還按在電梯開門鍵上的手指,重新站好,抱起胳膊。在那股玫瑰花香停在他左手邊後,他面無表情地瞥了眼:“想死也别死在我面前。”
頓了頓,語氣嫌棄:“晦氣。”
許知朔臉色白了白,張嘴無聲。
五年,一千八百多天,這是他和陸長惟再次見面後陸長惟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而他自作自受,無話可說。
陸長惟更加沒什麼表情地看着電梯門合上,電梯門上倒映出轎廂内三個人的身影。
酒店的保潔人員非常敬業,把電梯轎廂的四壁擦得一塵不染,除了身影模糊些,猶如照鏡子。
陸長惟餘光往左一瞥,似乎更嫌惡了。
真瘦,真難看。
身體薄薄的一片,就像放了一晚上後脫了水的幹巴巴的切片面包。
陸長惟讨厭面包這種食物。
轎廂内安靜得隻有電梯下行的聲音。
林恩喬的目光偷偷瞥着兩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努力把自己當成一具死了很多天的屍體。
在昨晚井思源叮囑過她之後,她回到酒店特意去網上搜了許知朔,翻了兩個小時超話。
剛才電梯門一打開,她就認出了許知朔。
跟超話裡五年前的照片相比,許知朔肉眼可見變化了很多,更削瘦了,肩膀和手臂的線條讓林恩喬想到了太陽暴曬過的樹枝,輕輕一折就能折斷。
陽光溫暖的氣質底色似乎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浸入到骨子裡的疲憊感。
隻有那雙眼睛在看到陸長惟的一瞬間像是回到了從前,澄澈明亮,讓人看到他身上曾有過的色彩。
林恩喬想,這五年,許知朔似乎過得并不好。
但這和她沒有關系,她的任務是聽井哥的話做好王母娘娘,不讓牛郎織女見面。
可是井哥怎麼沒說偶遇了該怎麼辦啊。
林恩喬很發愁。
這個氛圍,她根本不敢出聲,更不敢有動作。
這一點也不像老同事見面,更像是仇人。
林恩喬呼吸更輕了。
電梯已經下行到第五層,不久就要到達。
許知朔感受到指甲嵌入掌心的痛,嘴唇嗫嚅了好幾下終于能夠發出聲音,沙啞又隐隐顫抖:“陸…老師是要去片場嗎?”話音剛落,許知朔就懊惱地咬了咬下唇,這個話題找得一點也不好。
“怎麼,你要搭便車?”陸長惟抱着的胳膊放下,身體微不可察地向左偏去了,衣袖輕輕擦過另一個人的衣袖。視線從眼尾掃出去,陸長惟譏诮地說:“導演和你關系這麼好,也不給你安排個車。”
許知朔搖搖頭:“不是…搭便車。”
陸長惟又抱起了胳膊,冷笑一聲。
許知朔又說:“我和文铮是校友,他是我的學長。”擡眼看了下陸長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他講話的表情,許知朔抿了抿嘴唇,低下了頭。
叮——
電梯到達一樓。
在電梯門打開的同時,許知朔聽到陸長惟留下一句:“關我屁事。”就走出了電梯。
林恩喬小跑着跟上步伐飛快的陸長惟。
陸長惟走到酒店門口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雨,門口不遠處隻停留着一輛他的房車。
陸長惟皺了皺眉。
什麼破天氣。
說下雨就下雨,有病。
司機見陸長惟出現,立刻将車開了過來。
這時,慢了一步的許知朔也走到了門口。看到天空飄下來的雨絲,有些意外地喃喃道:“下雨了。”
陸長惟聽到這句話,後背猛然一僵。
那些以為被遺忘上鎖的記憶,如今碰到了打開它的正确鑰匙,山洪爆發一般沖出封鎖的大門。
他和許知朔相遇在七年前的秋天。
九月二十二日,正好是秋分。
《有話說》綜藝第一季第一期開始準備錄制,錄制地在津南郊區平雲9号演播廳。
錄制前一天,所有嘉賓到達酒店。
導演安排了晚上六點半的飯局,讓他們這些之前隻在群裡聊過天的嘉賓們線下熟悉。
陸長惟讨厭不守時的人,因此無論什麼約,他向來會提前半個小時到達,有時還會更早。五點五十到達餐廳包廂,陸長惟跟着服務員推開包廂門進去,沒想到裡面已經到了一個人。
青年站在窗邊撥弄着花瓶中的花,身形清瘦,穿着白色短袖和黑色牛仔背帶褲,青春氣息撲面而來。
夕陽籠罩在他身上,溫暖又明亮。
這一幕,陸長惟記了很久很久。
陸長惟打開又關上包廂門的聲音引起了許知朔的注意,于是對方朝他看了過來。
很漂亮、幹淨的一個人。
這是對視後,陸長惟在腦子裡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許知朔有雙圓圓的杏眼,眼瞳又黑又亮,但左眼的眼圈卻紅紅的,眼眶裡含着淚。
陸長惟看到他閃爍的淚光後,懵了一瞬。反應過來立刻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找紙巾,沒找到,餘光瞥見餐桌上放着抽紙盒,他快步走過去,迅速抽了兩張紙,走到許知朔面前,伸手遞給他。
許知朔看着紙,眨巴了兩下眼睛,像是一隻懵懂的幼犬。眨眼後,眼淚從臉頰滑落,許知朔這才意識到陸長惟的動作是什麼意思,羞赧地接下紙。
溫熱的指腹相碰了一瞬。
陸長惟看着許知朔用紙巾擦拭幹淨臉頰上的眼淚,又過了會兒才開口說話:“别哭了。”
他很少見人哭,不知道這種該怎麼哄,隻會說讓人先别哭,語氣也格外别扭。
鬼知道,他說話就沒這麼輕聲細語過。
許知朔不好意思地瞧了他一眼:“我沒哭。迷了眼睛,剛剛外面的風有些大,我被風吹的了。”
不用再安慰人,陸長惟頓時松了口氣,人也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退出了窗戶範圍,也拉開了兩人之間的社交距離:“把窗戶關上吧。”
“好。”許知朔擡手關窗。
聽到窗外傳來像下雨了一般“滴答滴答”的聲音,陸長惟感到奇怪地問了句:“下雨了嗎?”
窗外晚霞動人,人群熙攘,但許知朔還是伸出手到窗外感受了一會兒:“沒有。”
腦袋也探出窗外,往下看了看:“是樓下的空調外機在滴水,已經滴很久了。”
陸長惟看着他認真求證的行為,笑出了聲,突然就生出了逗人的心思,但沒有付諸行動。
陸長惟說:“我們還不認識。”
許知朔關上窗。聞言,他立刻擦幹淨手,朝陸長惟伸過去,笑着自我介紹:“我叫許知朔,許諾的許,知道的知,溯洄從之的溯去掉三點水之後的朔。”
陸長惟低頭看了眼他白嫩的掌心,擡頭望向他的眼睛,帶着薄繭的寬大手掌握上去:“陸長惟。”
時至今日,陸長惟依舊記得當時擺在窗台被許知朔用手指輕柔地撥弄過的花是白色的六初花。
“陸哥,該走了。”司機溫聲的提醒讓陸長惟從回憶中抽身,意識到自己還站在酒店的門口,而七年前的時光已經非常遙遠了,中間跨越了千山萬水,多少個日月輪轉,但都回不去了。
陸長惟望了眼有愈下愈大趨勢的雨,又看向酒店門口,還是隻有他這一輛房車。
心中生出幾絲煩躁,陸長惟稍微回頭,餘光看向側後方,許知朔擺弄着手機跟别人打字聊天。
許知朔打字時習慣用食指,眼睛離手機的距離比平常人遠一些,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戳得慢慢悠悠,别人發了一堆,他才回能兩句,很有老幹部之風。
習慣是很難改的事情。
大概比喜歡難。
林恩喬瞧出陸長惟似乎心情不佳,立刻貼心地說:“陸哥别擔心,今天的戲都是室内。”說完,她忍不住感慨,“當導演還要看天氣,根據天氣調整拍攝計劃,我之前以為隻要坐在監視器前看着演員就行了。”
陸長惟沒有回答林恩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