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視着遠處天空的雲霞,心裡回味着這一路走來見的人和事,他能想象出,為了這座城,鐘芙在其中付出多少心血,可眼下群狼環伺,她始終不能放松,城建得越好,周遭忌憚得越深,她是想要複國啊,多少心血都不夠用的。
當日上官飛燕求他相助,向舊臣讨要曾經的财富,她口中的“複國”隻是個背景,是她辛苦謀算的借口,他也知道無論這姑娘身上有如何高貴的血統,如今都已經是前朝舊事了,不過是自鳴得意的虛假幻想。
他當日在霍休的小樓外初見“蕭秋雨”,那時的他隻覺這個青年目朗神清,身手不凡,後來他在珠光寶氣閣窺到事件真相,感慨上官丹鳳氣度不凡的同時也暗暗為她波折的經曆喝彩,一直到他在福州的小縣城裡終于得知她的身份,鐘芙既是上官丹鳳,也是蕭秋雨,那時他才對她是真的五體投地,心折不已,他為朋友活着而欣喜,也為這樣的人是他的朋友而欣喜。
可卻不想,甯縣的匆匆一聚之後竟是兩年不見蹤影。
陸小鳳朋友天南地北,可沒有哪一個像她一樣叫他天南地北找得無影蹤啊。
一局棋到了尾聲,兩人竟然下了個旗鼓相當,成了一盤死局。
陸小鳳看他們仿佛意猶未盡,忙道:“天色已晚,還是别下了,不如去瞧瞧鐘芙去。”
“她若事忙也就罷了,難道還不能去看看雪兒了。”
怎麼說這孩子也處了兩年多,也好看看她如今生活環境如何了。
花滿樓和葉孤城都應下了,三人剛走出府,便見一輛挂着雕形木牌的馬車停在眼前,駕馬車的人走上前,向三人道:“葉城主、花公子、陸大俠,公主吩咐我來接你們去府上。”
三人見他行走之間腳步輕靈,心下猜測這必然是個來自中原的練家子,又聽他喚他們三人的稱呼頗有意思,陸小鳳笑着問道:“你是認識我?”
這人回道:“陸大俠的俠名在江湖中無人不知,小人自然有所耳聞。”
“三位請上車。”
陸小鳳上前去攬着他的肩膀:“這位兄台高姓大名,你也是大明人士?”
這人憨憨笑着:“不敢不敢,小人樓十一,祖籍貴州。”
陸小鳳心下思量,看來這又是和李蘭襟李姑娘一樣的青衣樓人。
鐘芙這盤複國的棋,究竟是從何時就開始下起來了,若把她放在棋盤旁,隻怕花滿樓和葉孤城聯起手來也不夠她下的吧。
他現在對這個舊友是愈發好奇了。
……
三人乘坐馬車不多久就到了公主府,這座府邸原本是前任城主府,後來被改為公主府,又重修了一次,如今看來既有北方建築的大氣恢弘,細節處又有江南園林的寫意幽靜。
樓十一将人帶到院子裡就不見蹤影了,來引他們過去的又換了一個年輕女子,看她步法同樣頗為輕靈,大概和樓十一走的一個路子,想來這也是青衣樓的人。
三人跟着年輕姑娘轉了三道彎,就被她引到一處偏廳去,這偏廳四角放着鮮花,裝點得十分精巧雅緻,她叫人奉茶來請三人稍坐:“公主一會兒便到。”
陸小鳳在四周轉了轉,見西北角的牆上畫着一副狩獵圖,天上一隻白雕,地上一隻金黃獵犬,中間有一女子同兩三人縱馬揚鞭,旁邊提着一首蘇轼的《江城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其下落款“襄陽鐘芙”四字。
他心想,怎麼是襄陽鐘芙,她如何是襄陽人士,還是說這副畫是在襄陽畫的?
正想同花滿樓說說,忽然聽見廳外腳步聲漸漸近了,先是一個小女孩的咯咯笑聲,似乎很是開懷,然後是一道沉穩的女聲,輕輕嗯了幾聲,至于她說了什麼,陸小鳳已經無心去聽了。
他轉身望去,隻見一個頭戴銀冠的高挑女子踏進廳内,她進廳之時微微提了下裙,那青裙上的褶皺在她手指中攢起很快又随着她放手而消失無痕,傍晚的餘晖斜斜地打在她身上,照得她半張臉光輝燦爛,她目光很快在他們三人身上一掃,笑道:“咱們許久未見了。”
陸小鳳愣了片刻,竟覺得眼前的鐘芙比之從前仿佛更添幾分雍容威嚴,一時竟然不敢親近。
鐘芙卻看到他們三個要麼站着不動,要麼坐着不動,倒是不例外地都看着她一句話也不說,她一愣,說道:“老朋友多日不見,莫不是生疏了。”
視線瞧向花滿樓,開玩笑說道:“總不會是不歡迎我吧,這可是我家。”
花滿樓萬語千言堵在胸口,咬着牙慢慢地道:“總沒有扔下一封信就兩年不見的朋友。”
他眉宇之間仿佛有些凄苦之色,可他向來也不是這樣做哀憐之色的男子,于是那抹凄苦很快消失不見,可是笑容總是帶着些憂郁。
他漆黑的眼睛中本來是什麼也看不見的,也休想表達出怎麼樣的情感,可鐘芙被他這一眼看得心頭一撞,不由得語氣一軟:“事有不順,本來不會這麼久的。”
若非默慶忽然身亡,鐘芙是沒打算這麼快同兩邊都起幹戈的,可是世事就是如此,誰也說不準會怎麼變化,鐘芙當日留給花滿樓的那封信裡無論說了什麼,可潛在意思就是她要一個人去謀算大業了,大業成于不成都是兩說,哪裡能拖無關的人下水。
她二人之間的情愫流動較别人不同,廳中諸人各懷心思,陸小鳳默默站了一會兒,才笑着上前說話:“千盼萬盼,總算把你這個主人家給盼來了,終于可以開席了吧。”
鐘芙道:“我參考了雪兒給的菜單,還有當地的一些特色菜,酒也備了一些,總不會叫你在這裡無酒可喝。”
她還記得老朋友的喜好固然可喜,隻是陸小鳳卻擺了擺手:“酒就不用了。”
鐘芙一怔:“怎麼,陸小鳳戒酒了不成?”
“不是戒酒,隻是坐了許久的船,我現在隻想喝幾杯清水。”
“好吧,”她笑起來,倒是同兩年前并無二緻,“酒水都有,清水自然也是管夠的。”
她最後轉頭看向葉孤城:“葉城主,多謝你了。”
葉孤城道:“如今我不是城主了,你便叫我的名字吧。”
上官雪兒目光在這三人中各自掃了掃,不由得眉頭一皺,恰巧掃到陸小鳳,看着小姑娘清淩淩的目光,陸小鳳心虛似的摸了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