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五德心下叫苦,怎麼偏偏這一路上卻遇到星宿海的人呢。
正苦惱間,卻見樹下的争鬥已經見了分曉,摘星子的毒煙固然厲害,卻架不住大師兄的毒蛇養的又多又毒,摘星子出掌太慢,抵擋不住四面八方都有蛇來,他毒煙用完,忽然拿出袖中兵刃,幾下裡将蛇釘在地上,可仍是不行,大叫道:“小師妹,快助我!”
這一喊之下,段譽一怔,心想,哪來的小師妹,是被出塵子偷去手套的小師妹麼?正想着小師妹在這裡,又忽然想起東面的綠色裙子,心想,難不成這青裙姑娘就是摘星子的小師妹?
正要低頭向東面抻頭看去,可他是文弱書生,先是滿頭大汗地爬山路,後又是暈頭轉向地跑路,最後急頭白臉地爬樹,本來就是手軟腳軟,這抻頭看人之際,隻覺得四肢綿軟,已經抱不住樹就要往樹下栽倒,這當下時,馬五德在另一棵樹上,已經救不得他,樹下還有寒霜在等着将他化為膿水,他這邊一頭栽下去豈不是立時要糟糕。
正吓得魂飛魄散,忽然覺得前頸一緊,腰間一系,似乎是被人拽住了他的身後衣衫,又拉住了他的腰帶,這一拉之下,已經在樹上坐好,段譽忙回頭要感謝,向後一望,并無一人,卻有一隻銀白羽毛的大雕和他四目相對。
大雕雙目澄黃,瞧着威風凜凜,神駿非常,他又向左一望,竟然見一隻金黃皮毛的大狗蹲坐在樹上,顯然方才那一拉一系正是出自它倆。
段譽愣了一下,心想,有白雕也就罷了,至少它是會飛的,可是這隻大狗又是怎麼上的樹來,怎麼我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他邊想卻也邊陳懇道謝,謝它們挽救小命不至家人痛苦。
這一雕一犬其實并不看他,也向着樹下看得津津有味,好像人一般,段譽看這兩隻神情,後知後覺自己方才怕是與它們看戲的神情無異。
忽然聽見樹上有人小聲驚呼,段譽轉頭一看,卻是那寒霜已經逼上樹來,他也跟着驚呼一聲,忽然見眼前藍影一閃,那藍影來得也真是快極,隻聽啪的一聲,一隻斷蛇軀體已經落在那方才驚呼之人的樹上,看那斷蛇肢體掉落的方位,正是那寒霜所在。
方才那活蛇行進,寒霜逼退,眼下這斷蛇自然也有這等奇妙效果。
段譽心想,自己方才分明是看見寒霜也上到自己的這棵樹上來了,怎麼别人的都上來了,自己卻無事,當下緊緊抱着樹往下一看,這樹上幹幹淨淨的,半點寒霜也無。
他回頭又看了一雕一犬,心中對這兩個活寶貝感激了又感激。
摘星子喊道小師妹助他,方才那小師妹一出手就将撲向摘星子咽喉的一條毒蛇斬斷,毒蛇殘驅好巧不巧落在樹上,也不知她是有意無意。
隻聽那小師妹開口,聲音意外地好聽,真如玉聲琤琤,叫人精神一振。
“大師兄,如今還遠未到同門比試的時候,小心師父責罰。”
大師兄冷笑道:“小師妹看戲這麼長時間,怎麼早也不開口,何況難道你不知我門的規矩,同門之中雖五年一聚比試争位,可如不巧碰上,那便隻論功夫高低,這時雖不走運,卻也怪不得别人了。”
又聽那小師妹淡淡道:“嗯,所以與師兄難得一聚,隻是今年與往年不同,師父早先便說了,同門之間禁止内鬥,存續力氣,他有大事要辦,大師兄,當日你也聽見師父說話了,難道你要不尊師命麼?”
大師兄對師父極為畏懼,一聽她搬出師父的命令來,當即啞口無言,隻恨恨冷笑兩聲,對小師妹道:“你們倒是親厚,摘星子,你方才也看到了,小師妹的功夫不在你之下,你小心哪天着道被小師妹給害了!”
這一番挑撥離間直把摘星子弄得變了臉色,一雙眼睛不住向東邊打量去,忽又聽大師兄嘿嘿笑道:“咱們在樹下鬥得你死我活,倒有人在樹上看得起勁呢。”
這話一出,直把樹上躲藏的幾人吓得冷汗直出。
他忽然吹了兩聲口哨,兩條毒蛇閃電一般竄上樹去,段譽正要驚慌,忽聽得那小師妹說道:“大師兄,你隻瞧見我勝過摘星子,卻沒瞧見我連你也勝過了嗎?”
段譽趴在樹上,被樹葉擋住全然看不明白,片刻之間隻聽見有人悶哼一聲再也沒有動靜。
這兩條蛇重重地從樹上落下,已然斷作兩截。
摘星子這時才真的變色,顫聲道:“小師妹,大師兄、被、被……”
他方才隻見到師妹仿佛淩空指了兩下,大師兄立即捂住脖頸不能動彈了。小師妹機靈百變,聰慧靈敏、毒術也不弱,這些他都是知道的,可卻從來想不到小師妹的毒術竟然勝過了大師兄,她到底是如何下毒的,他竟然沒有半分察覺。
段譽心想,這姑娘殺死了人麼。
卻聽她道:“不是我殺死的大師兄,摘星子,是你方才揮出的毒煙殘毒未盡,這才毒死了大師兄。”
段譽心想,是了,這姑娘離“大師兄”那麼遠,當然不是她出手害死的大師兄,至于什麼“我勝過誰”“誰勝過你”之類的話,盡皆叫段譽忘在腦後。
誰能勝過大師兄,自然就是本門派的大師兄了,摘星子想做大師兄想了多少年了,此刻卻開心不起來,隻因小師妹的功夫神不覺鬼不察,這等人想要他的性命豈不是就在反手之間,星宿派的狠毒無情他是領教過的,雖然小師妹不常動手,可他絕對不想去試她的善心。
他吓得匆匆要走,對什麼即将要到來的大師兄名頭全然不顧,更别說方才大師兄喝道的樹上有人了,有人沒人的,難道要比他的性命更重要麼。
摘星子正要逃竄,又聽師妹道:“出塵子的寒霜把地面弄成這般樣子,讓别人怎麼走,還有你的毒煙、大師兄的毒蛇,你且等等,把這地面收拾幹淨再走。”
摘星子哪裡敢不聽,當下從懷中掏出紙包,從紙包中撒出粉末,撒到哪裡,寒霜就盡皆退去,又脫去衣服要去包裹扔掉地上的蛇屍。
段譽在樹上急得抓耳撓腮,見到摘星子對這小師妹言聽計從,心想着方才這小師妹從大師兄手下救出他們,此刻摘星子斷然不敢再對他們動手,于是忙從樹上爬下。
他自小就沒有爬過樹,自然也就不會下樹,下樹慢騰騰地,急的他向“小師妹”喊道:“好心的姑娘,你來的是我們要去的那條路,那條路上也有毒!”
他奔下樹時,“小師妹”早已經走得遠了,聽到段譽的話仿佛一怔,轉頭向他望了一眼,點頭似乎道謝,接着遠去了。
她的青裙在林中一閃便消失不見,隻剩下段譽還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小師妹行走的山路果然是遍布寒霜,可她踏步過去,寒霜退盡,草木返青,山野之中重現生機,段譽沒有看清她的真容,卻忽然喃喃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1)”
這是《九歌》中的山鬼篇,段譽恍恍惚惚真以為自己見到山鬼了,一轉頭想要去向一雕一犬道謝,倏忽發現那樹上什麼也沒有了。
馬五德等人一直到摘星子走了才下了樹來,拍着段譽的肩膀道:“真是福大命大,竟然碰見星宿海的人還能叫咱們全身而退。”
段譽猶在發怔,忽然道:“星宿海麼,真是好美的名字。”
馬五德等人瞪眼瞧着這小子,臉色忽然之間就像吞吃了五六隻大青蟲那般難看。
……
鐘芙背着一個小小背簍在山間慢慢地走着,手裡拿着個鋤頭要挖山林間的草藥。
她無異中撞見同門師兄弟内鬥,本來不想去管,卻見有一隊人誤入其中,這才插手了。那最先死的出塵子,原先手上帶着的是一副天蠶絲手套,這天蠶絲水火不侵,可避百毒,原先是鐘芙用來制藥用的,卻給出塵子給偷了去,隻是出塵子沒有想到,這天蠶絲的手套在食指、中指指根處被人換成了普通蠶絲,這普通蠶絲自然就沒有了避毒的效果,所以這副手套在初時毒煙未挨到指根處時是有用的,到了摘星子再出手,毒氣正好飄到他的兩指指根處,當然就斃了命。
鐘芙自然不會沒事去把兩指手套挖個洞又換上普通蠶絲去等人來偷,她且沒有這個閑心,也沒這個玩心,可這件事也不能說就和她全無關系了。
隻聽有人道:“活該,誰讓他偷我的手套,我可沒想害他,若不是他起了貪念,怎麼會有這樣的下場,嘿嘿,這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鐘老大,你可不許訓我。”
“嗯,我不訓你。”
這出塵子偷“她”的東西不是一次兩次了,十歲時,“她”在出塵子手上吃過狠狠一個大虧,“她”早想着要報複他了。
又有人道:“方才大師兄分明是被你殺死的,依照星宿派的規矩,你就是當之無愧的大師姐了,我真是想不明白,怎麼你要将大師姐的名号讓出去。”
這人似乎有些不甘不願,因為她和摘星子也差不多,也想着要做大師姐。
鐘芙便道:“丁春秋最近古怪得很,且不要去招惹他,我身上的秘密經不住他一試,且小心着吧。”
她動作不停,難得竟連口唇不動,可是口唇不動又怎麼和别人說話呢。
再者說,這群山之中,除了她和一犬一雕之外,哪還有半個活人,那兩道聲音又是從何處發出來的呢。
隻因這道聲音隻是存在她的腦中,腦中交流便如她和系統一樣,當然就不用開口說話了。
想到這一節,鐘芙便眉頭微微一皺,其實一體雙魂的經曆她并不陌生,早前就在犀利妹的身上體驗過了,可是一體三魂的經曆她卻是頭一遭啊。
鐘芙臉上露出個心累的苦笑,事情是這樣的,她如今身體的主人叫做阿紫,是星宿派丁春秋門下的小徒兒,阿紫的性格在星宿派中被鍛煉得天真狠毒,十歲時她遭出塵子暗算差點沒命,醒來後卻忽然發現自己身體中多了一個人出來,這個人也自稱是阿紫,一開始渾渾噩噩總是說些胡話,小阿紫隻怕是自己要瘋了,驚恐萬狀,忽有一日,這阿紫說什麼要去救自己的姐夫,同小阿紫搶奪身體。
她們這廂鬧得不可開交,被同門所害,等人都醒過來後,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内竟然又多了一道魂魄。
這人卻比她兩個加起來都要厲害得多,收拾起她們來隻是翻手覆手的事情,等這人将她們的身前事料理幹淨之後,才終于放了她倆出來。
鐘芙心道,這兩個阿紫要出大事,隻怕把本世界鬧得雞犬不甯,于是急忙招來她要鎮壓。
小阿紫的心願還好說,十歲上下時她除了要将害她的人踩在腳下,最大的願望卻是想要丁春秋的那個神木王鼎。
而另一個阿紫的心願就麻煩了,她心中挂念的姐夫是契丹人,因為被奸人所害,所以自小在中原長大,他的養父母、恩師、親朋好友乃至心上人都是漢人,自己親重漢人卻不被人信任,最終忠義難全,自盡于雁門關外。
阿紫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父母姊妹親情,對愛情也全然懵懂,姐姐挂念她,姐姐死了,蕭峰保護她,蕭峰也死了,到最後她也一并死去了,她的心願就是要姐姐姐夫自此能好好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想要去放牛牧馬便去放牛牧馬,想要做什麼就做什麼。
鐘芙聽了心下一歎:“那你呢,你想做什麼?”
阿紫沉默良久,忽然嘿嘿冷笑,惡狠狠地道:“師父他折磨我這麼久,總有一日我也要當他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