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淮川被吓得後仰,平素生人勿近的戾氣消散幹淨,倒多了幾分慌亂。
“公主殿下怎麼來了?”
江如一将提着的蓮花燈交給身側的青鳥,搖着團扇入了内。步子很輕,聲音在暗夜裡格外響:“見着府上燈火未熄,前來瞧瞧朱雀主使夜半不睡,是否有什麼心事?”
裴淮川方才想起來解釋,道:“也未曾多累,”卻又覺得這樣說實在是給自己增添負擔,“公主殿下也該尋一位專職的文書了。”
他站了起來,将朱砂搬過來的卷宗展開,修長的手指按着字迹,一個一個講給她聽。查抄多少人的府邸,搜查多少銀錢,上報朝廷的奏疏又當怎麼寫。
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小。他身量高,彎着腰撐着桌案,恰恰将她攏在身前。江如一擡頭,對上那雙黝黑清亮的目光,笑了笑。
恍若秋水,又似春風拂面,輕輕在臉上撫了撫。心口遽然生了一樣,砰砰直跳,他猛的直起身子,欲蓋彌彰:“公主殿下隻管發号施令,應當是不管這些的。”
江如一瞧着那張俊朗的臉别扭地轉了過去,側首瞧了瞧,也不見他生氣,似是連白日那些争執糾葛都忘了個幹淨。
“也不是……”
裴淮川看了過來,眼帶期冀。
她像逗貓兒似的挪動手中的餌料,道:“裴大人大才,将整個朱雀衛運行的井井有條。本公主怎麼能剝奪您施展才華的機會呢?”
這話說的忒招人厭了,江如一用團扇将一臉笑意遮住,隻露一雙盛滿笑意的眸子。
裴淮川看出了捉弄,無奈的歎了口氣:“公主殿下何必捉弄我。”
這也不算是捉弄,隻這人也太好玩兒了,她其實鮮少生這些逗弄人的心思。
一是世人無趣,二是她沒這心思。江如一忽得收了笑意,實不該如此的才對。裴淮川于她,甚至還不如青鳥、朱砂、朱衣親近,這些人都是自小追随她,生死之間曆經多次。
而他,不過是這些時日方才結是的一位,算是能人異士罷了。
她欣賞他的才能,亦震驚他對困境的掙紮,最重要的是,他對她有用,方才把他留下。
其餘的,便是不該有的。
她此行的目的也不是這般,又憶起下午不歡而散,她換了語氣道:“與朝中士族聯手乃是不得已而為之。裴大人……”
裴淮川沒出聲,看起來倒是平靜得很。
她繼續說道:“你是庶族平民出身,曾官至雲麾将軍,必然撒了許多血汗。我于郢都之中,便如同你在朔方軍中。”
這話必然是真切的,夜裡除了風聲,也隻有她娓娓道來:“我的母妃是濟城江氏嫡女,入宮中得封嫔妃後,為避其鋒芒,江氏多年未有族人得封官吏,漸漸淡出郢都官場。世家大族之間,勢力交錯,卻絕不包括濟城江氏。我要想在郢都立足,将朱雀衛安置下來,就不得不進入這權勢場中。”
裴淮川靜靜地聽寫,不曾搭話。許是暗夜滋長情愫,這些話,她本不應當向他解釋。
“裴淮川,我不懂官場的,我也不懂權衡利弊。我隻知道,我不想成為皇族手中的貨物,不想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别人手中。所以,我一定要有自己的勢力,即便是随時有性命之危。”
“你,想做什麼?”
江如一道:“你是我朱雀衛主使,不想我倆心生芥蒂。”
裴淮川應了:“好。”
沒有酒,夜色便醉了人心緒。江如一暈暈乎乎回了二公主府,回想方才,一度覺得自己是患了什麼失心瘋,竟然同一相識未久的人講了這麼多。
她躺在床上睡不安穩,便喚了青鳥進來,拟了信明日一早送去中書令、帝師、丞相等人府上。她題了筆墨,又書了一封送往平鹿府。
此後方才安了心緒,睡了過去。
朝廷選官的黃紙下去,日子定在了下月初三。
左右不過一月功夫,吏部及諸位大臣抓耳撓腮選了半天,最終發現,還是得這二公主才合适。
皇帝便順勢拟了旨,又呈給太後斟酌,方才宣到二公主府上。
這日,江如一正在朱雀衛府上查這金氏的卷宗。
青鳥将暗衛在裕城搜刮出的密信呈了上來,江如一瞟了一眼,目光一震。
胡有祿恰好此時從外行來,江如一心神不定的接旨謝恩,方才旁敲側擊地詢問,除了中正官以外其餘舉官的人選。
這太監機靈得很,又樂意給江如一賣面子,“公主殿下請放心,這琅琊王氏公子王旸,陳氏公子陳少禹乃是陛下欽點的副官人選。他們的才能,便是整個晟朝也鮮有人能出其右。”
青鳥塞了一大袋銀錢進去,低聲道:“公公有心了,倒是這古往今來,這舉官怕是不能私下相見……”
胡有祿眼珠一轉明了意思:“這,世家大族偶有往來,應當也屬正常。”
又是一袋銀錢塞了過去,這人便心知肚明的告退了。
“公主這是為什麼?”青鳥問。
江如一将手中揉皺的信紙攤開,隐隐能看見金礦二字,低聲道:“裕城金氏在此地開出了金礦,瞞了下來。”
青鳥詫異地睜大了眼。
這本應當是好事,可這些時日的事情也讓她看明白了。若是這金礦上報朝廷,隻會落去他人之手,把本就腦滿腸肥的世家養得更肥。
而朱雀衛建立,邊關戰亂,百姓失所。這銀錢,在二公主手中更有大用。
所以,她們也必須将這裕城金礦,神不知鬼不覺的瞞下來。
此事,必須得她親自去一趟。
可裕城距離郢都旅途不算很近,此去一來一回,必得耽擱諸多時日。
江如一思忖片刻,又修了兩封信,送了過去。
是日黃昏後,燈市亮如白晝。江如一定了歲春樓的雅間,隔窗能瞧見大街上人潮如織,越發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