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的山巒仍舊是李羨意見過無數次的山巒,關外的胡笳仍舊是他聽過無數次的胡笳,唯有眼前的人,早已不是當年的舊人。
李羨意早已習慣了長時間行軍的苦楚,汗水将裡衣沁潤然後又結為冰霜,厚重的盔甲在長途奔襲的馬背上震得發麻,幹澀的胡麻餅與堅硬的肉幹猶如刮刀一般滑割着他的喉頭。
這裡是玉璧戰場,上一輩子,他就在這裡活捉哥舒密,用哥舒密的血為死去的大梁将士們祭旗。
那是上輩子與他不死不休的對手,他曾被哥舒密打得在草原上抱頭鼠竄,猶如喪家之犬;也曾為了生擒哥舒密在山中喝雪水,啖生肉蟄伏了數月。
他演練兵法是為了讓這位高傲的可汗俯首;他巡營拔旗隻為了讓這位草原上的英豪屈膝,可是在哥舒密身死的那一刻,他從來都不覺得暢然解脫。
李羨意接過副官遞過來的酒,往地上一灑,再次祭奠起了這位久别重逢的老對手。
“将軍這是在祭奠誰?”趙經武如同從前他仍舊是信王時一般拍了拍李羨意的肩膀。
李羨意提起那酒袋便往口中一灌,“一起祭了吧,我刀下的亡魂太多,要是每一個都祭奠一遍,酒哪裡還夠喝?”
李羨意仍舊望着那皚皚的雪山,緩聲道,“經武,你想家嗎?”
“從前我未成親之時,謀反也是一拍腦袋就能幹的事情,須臾間便能殺進長安,割下那李謙小兒的頭顱祭旗,”趙經武将眼底的郁色藏下,“不瞞将軍說,如今我成完親後,心中有了牽挂,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家。”
李羨意與趙經武對望一眼,他神情專注,“此番戰役平息後,我們都能回到長安——守着我們的妻子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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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玉璧古戰場月光綢密、夜色坦蕩,這樣清流的月光,曾照萬馬奔騰而過。
梁軍的戰士在此安營紮寨,北風呼嘯厲厲揚起塵沙,厚重的氈裘沾上夜間的寒霜,羊肉炙烤的腥膻混雜着肉香在營帳之間飄蕩。
擒虎軍的将軍多是北地人,不知是何人起得頭,軍中傳出了脍炙人口的敕勒歌之調。
景任試探地望向李羨意,“将軍,行軍途中起思鄉之歌可是大忌,不要忘了四面楚歌啊。”
“讓他們唱吧,”李羨意安撫似得拉着景任的手坐下,“一首小調而已。”
李羨意看了看這位為自己操心了半輩子的糧草官,上一世,景任陪他出征嶺南,為瘴氣所苦,哪怕是頂着密林中毒蛇的血口、大象的猛蹄,也要為他送來糧草補給。
他潛心修道,終身未娶,朝廷下來的賞賜,也多接濟了窮苦百姓,臨去時,隻希望能簡單安葬。
李羨意少見地沒有勸人喝酒,而是遞上了一碟羊肉,“景大人,保重身體,少操點心……”
景任搖了搖頭,卻不是他不識擡舉,不要君王的恩賞,實在是擒虎軍守關多年,從來都是有什麼說什麼,“臣已經茹素多年。”
魏新覺将這疊羊肉搶過,邊大快朵頤邊道,“景老兒不是我說你,這無論是葷的還是素的,拉出來不都一樣。人死了不也照樣是一捧灰,我們營中殺了這麼多人,你還真打算日後能燒出一枚舍利來?”
景任聽到魏新覺粗俗至極的話,皺了皺眉,“怎麼了,你不還是常常求神拜佛?”
“我那是祈求神仙保佑我出門就撿元寶、發大财、行大運,”魏新覺似是嫌棄這羊肉的火候不足,又放在篝火堆上燎了燎,“神仙要是保佑我,那便是好神仙,要是對我不好,我便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我再跟你說一遍,我信的是道家,我拜的不是佛祖,”景任對着李羨意拱手道,“聖人,下次出征,臣甯肯和方校尉共事,也不要和這個大老粗一條線了。”
“你上次不是和朕說方校尉在軍營中打馬球做賭局,大大違反軍紀,要朕從重處罰嗎,”李羨意拍了拍景任的肩膀,說出一句不算是安慰的安慰,“你放心,日後你死了,魏将軍他哭得最傷心了,恨不得以頭搶地,随你而去。”
景任隻以為是李羨意的玩笑話,聽了還是渾身起雞皮疙瘩,“那臣在地府都不得安甯!”
李羨意瞅了瞅這幾位陪他從信州守關一直到登臨峻宇的部下,趙經武仍舊是他意氣風發的副官、大有可為的少年将軍;景任尚未被瘴氣折磨得形銷骨立;魏新覺沒有從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漢變成長安城中怕多說多錯的老頭兒。
圖形淩煙又如何,彪炳史冊又如何,他隻要他們都好端端地站他的面前。
李羨意端起一碗酒,和着軍營中将士們敕勒歌的曲調一同吟唱道,“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1)”
悠揚的歌聲回蕩在群山之間,李羨意舉起酒袋,向着這些與他追北逐風、宰割天下的将士們遙遙一敬,“唱罷陰山敕勒歌,天風漭漭渡黃河,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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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衾涼薄,觸手生冰,帳中的李羨意雖看着被灌了不少黃酒,卻目光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