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當胡竹和典星商讨應該選擇哪個選項時,少年不免會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倒黴的人了。作為個體,遭逢苦難時,自然就不是高高挂起的概率學問題了。那可是,真真切切的,鮮血淋漓的,痛徹心扉的苦難啊……
本就不擅長忍淚的少年,霎時間眼淚便像斷了線的珠簾,一顆一顆滾滾落下。他茫然地問醫生:“不可以保留骨頭,讓肉再長出來嗎?”
醫生歎氣,心中也不免惋惜,這樣一個孩子,怎麼就要面對如此殘忍的選擇呢,他輕聲解釋:“以現有的技術,做不到在去除那麼多血肉之後再讓它們重生的,而獨獨留下骨頭,它會壞死。”
這話說出口,醫生倒是想起了什麼,有些走神——他怎麼記得,類似的技術,有人提出過的,是什麼時候來着?好像明明一整套的理論體系已經提出來了,相關技術亦有迹可循,就差……結合、實驗、合理的運用。是從哪裡中斷的?又是怎麼消失在大家的視野之中的?連他這個相關從業者都快要淡忘的話,恐怕普通民衆更加不知道這件事了。他聯想到不少類似情況的,本要造福四方,卻突然銷聲匿迹的東西,忽然之間,背後一寒,汗毛直立……感覺自己窺探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不能……切一半留一半,等它長出來再切一半嗎?”典星天真地、不死心地追問。
醫生愣了下,他自然明白少年根本不願接受要失去一條手臂這一結果,于是醫生還是耐心地繼續解答:“很不幸,從我在你的傷口之中,最接近骨骼的那部分,觀察得到的結果是,你的肱骨也同樣被瘴毒浸入。雖然程度不明,但這已經足夠證明你的骨骼不适合再保留了。此外,我必須提出,哪怕你選擇保留,我也無法推測這些傷口還能不能再長出新肉,更别說你這個想法了。哪怕它們極度幸運的,真的還保有再生能力……它長出來,會不會依然包涵瘴毒?即使不再有瘴毒,恐怕也不是正常血肉的性狀了。”
醫生停頓片刻,接着說:“即使這樣,你也要堅持一點點輪換着讓它們長出來,那這個治療方案需要花費多長時間,面對多少風險……和痛苦?你應該也知道,正常人不可能長久依靠麻醉劑。”
典星眨眨眼,他想說他不怕的,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胡竹輕拍他的手背,搖了搖頭。醫生雖然委婉,但表達的意思很明确:風險高,成功率低,不建議。
典星茫然地低頭看着擺在自己雙腿上的兩隻手,手臂被包紮着,隻能看見左手背上略淺的爪傷,那麼猙獰,像裂開一張嘲諷的大嘴,笑他懦弱。
“我需要時間考慮一下。”少年悶悶地回答。
這夜,典星又做了夢。
夢中,剛呱呱落地,仍裹着一層“血衣”的他被捧到那位他應該稱之為母親的,即便剛經曆完生育卻依然顯得淩厲逼人的美麗女士身邊,她說:“啧,怎麼是個兒子。”
畫面一轉,英俊的,典星該喊父親的男性,和典星的母親在客廳中争吵,諸如“誰叫你生了個兒子,現在和秦家怎麼交代!”,“你怪我?崽子的性别是你這個老子定的,你沒用,還好意思怪老娘肚子?”,“醫生說了孕早期不能亂來,你呢!你他媽的一天天就在外面鬼混!我看就是那會兒出了事!”、“女人肚子争氣,自然受追捧咯,呵呵,你呢,也找了不少吧?還不是再沒動靜了,我看這事功勞就在我!”……或者“你養這衰仔,我不想看見他!”,“人是你生的,你養!”,“明明是你的種,你養!”……然後,演變成摔打物品,互相撕扯、毆打,直至被勸架,分居……
小卧房拉開一條門縫,偷偷在門後窺視的身影,從小小一團,漸漸像抽枝發芽一樣,長成身姿挺拔的少年郎。可他從始至終,都是那樣不解、驚恐、悲傷地看着客廳中的鬧劇,在親眼目睹父母争吵打架這件事上,他的時間好像被停滞了,他永遠束手無策,永遠不敢走出這扇門去阻止他們。
畫面一變,是每年他過生日時,唯一陪在他身邊的身影。随着男孩越長越大,那道身影鬓角的花白發絲越來越多了……
畫面又變,是典星生母越走越遠的背影,她偶爾回頭,斥責跟随着她的腳步的男孩:“别管我叫媽媽!”,“我可沒有賠錢貨兒子。”,“掃把星,離我遠點!”,“你聽不懂人話嗎?我讓你滾!”……
從他的母親身邊,路過那位笑容儒雅的英俊生父,他們擦肩而過,距離越來越遠,小小的典星又去追他的父親。
而那位看起來十分紳士的男子,回轉身體,倒退着走路,他對着小小典星擺出虛假而冰冷的笑容,他說:“找你媽去。”、“找你媽去。”、“找你媽去。”……最後,他不耐煩的推了推眼鏡,露出一個誇張的、瘋狂的笑容,他說:“我!讓!你!去!找!你!媽!去!”。
男孩害怕地停下腳步,回頭找媽媽,那位女士的身影已被黑暗吞噬,無迹可尋。再想找爸爸,爸爸同樣已經不見了蹤影。無盡的黑暗中,男孩孤身一人,無助的落着淚,他甚至不敢嚎哭,因為她會說:“閉嘴!”,“安靜點!”,“再吵就直接把你丢了。”
男孩已經足夠害怕了,這黑暗的世界仍不願放過他,一條眼神陰鸷,身體冰冷的毒蛇纏上他的身體。它張開腥臭的嘴,吐着細長的蛇信,口吐人言:“男孩也沒關系嘛,你看,你長得多可愛呀!”,“穿裙子,别給老子哭,穿!”,“呵呵,除了不能生,你哪裡比不上她們了”……
蛇身從男孩的腳,沿着腿,一路向上爬,纏上男孩瘦弱的脖頸。它蹭着他,蛇信不停收縮,輕敲在那張稚嫩的小臉上,親昵地說:“快呀,快些長大吧……真是,饞死我了……”
蛇身越纏越緊,男孩的呼吸越來越困難。終于,這位讓少年連面貌都不敢夢見的訪客,将少年從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