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土路未經官府開拓過,逼仄狹窄,勉強供一長串的馬車通過。
土路沿着山腳的近道開辟,雜草叢生,因鮮少人走動,土地壓得并不嚴實,馬蹄嘚嘚哒哒,車輪轱轱辘辘得濺起不少的塵土。
山上綠蔭環繞,遮蔽月光,隻餘微末的星點,山腳下黑黢黢一片,于是謝恒在馬脖子上挂了一盞燈籠,照亮了前路。
燈籠裡未點蠟燭,放的是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
夜裡,荒無人煙的山林裡,反而熱鬧了起來,沉寂了整個白日的蛇蟲鼠蟻開始出動,偶有傳來鳥獸的吼叫嘶鳴聲。
謝恒依舊坐在車轅上趕車,花春盎則歪倒在車廂裡昏昏欲睡,結果夢境才剛起了個頭,隻聽後頭傳來了急促的呼喊聲:
“救命啊!道長,這位道長,發發善心稍我一程吧!好心人停停馬,我腳摔傷了,求求稍我一程吧!”
追着馬車的,是個梳着沖天辮,面黃肌瘦的約莫八九歲的小男孩,眉眼間脫了稚氣,想是營養不良,實際年歲還要再大些。
嗓門尖細,雌雄莫辯,在未變聲的男孩裡也算是少見的。
身上穿着洗至發白的,打滿了補丁的舊長衫,一看便是家中大人的舊衣物改的。
跑起來雖一瘸一拐的,速度卻不慢,像隻大螞蚱。
謝恒無動于衷,半點沒有要停車的意思。
被吵醒的花春盎不住得往後探頭,不由起了恻隐之心:“郎君~~~這小孩好可憐,我們捎他一程吧。”
謝恒不錯眼珠地盯着前路,淡淡道:“荒郊野嶺的獨行人,多為劫财要命的亡命徒。”
花春盎并不苟同:“隻是一個小孩罷了,我一隻手就能拎起,哪能幹出這等兇事?肯定是貪玩忘了時間,才迷路在此處的。而且他腿都傷了,可以鬧出什麼幺蛾子來?”
謝恒斜睨了她一眼,終是沒再多說什麼,勒緊缰繩,讓馬車停下。
男孩迅速追了上來,攔在馬車前,朝兩人跪下就是一磕頭:“大祭司保佑你們!”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自古以來,每個王朝皆輔以祭司。祭司是神派往凡間的使徒,博古通今,預知未來,傳達神仙的指示以指點泱泱世人。
不知來處,不知歸處。
得祭司輔佐的王朝,才能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岐國的這位大祭司,更是在數百年前岐國于亂世中建朝起,便輔佐于曆代帝王左右。
據傳,祂是源自上古的強大祭司,在民智未開的時代,便遊走于古老的部族之間傳教。
在颛顼下令摧毀天梯,徹底斬斷凡間與仙界的通道前,祂已修為圓滿,得道成仙,卻不忍抛下愚昧無知的世人,甘願留在人世間繼續傳教。
據傳,祂遊走傳教萬萬年,領悟了天地的浩瀚機緣,揣有毀天滅地之能。
……
民間關于大祭司的傳說,浩如煙海。
每家每戶,不管貧窮富貴,還是良善邪惡,皆信仰着大祭司。
國之衰敗,君王有無數的錯處可指摘,卻絕非大祭司之過。背地裡,無數人謾罵君主無能,卻無人敢罵大祭司。
世人皆是大祭司的子民。
擁有無數尊崇與信仰的大祭司,卻從未被帝王忌憚,曆朝曆代,依舊被賦予了至高無上的權利,因為皇帝與世人一樣信仰着大祭司。
皇帝也堅信着,大祭司一心為國為民,為萬物蒼生,決計不會竊國的。
……
得了應許被捎一程,信仰着大祭司的男孩迅速爬起來,猴子似得利落地跳至車轅旁,爬上了車,坐在邊沿處指着前方說道:
“兩位娘子相公,我是前邊村子的。今早追一隻兔子,追到了此處,不慎摔瘸了右腿,眼瞅着天都要黑了,回不去了,幸好遇見菩薩似的娘子相公,肯好心捎我一段!”
言畢雙手合十抵在胸前,又是一聲真摯的祝福:“大祭司保佑你們!”
年輕的道士與貌美的少女同行,就算明知部分道教允許道士娶妻生子,都容易引人诟病,為人不齒。
這男孩倒是個識眼色的,未見花春盎時喊謝恒道長,現下一口一個相公娘子,半點不僭越冒犯。
謝恒一甩馬鞭,長長的馬車隊列,再次往窄小昏暗的前路行進而去。
“把褲腳撩起來我看看。”
謝恒冷不丁的一句話,安靜了數息無人接後,男孩才聽明白,這話是對他說的!
男孩眼神飄忽得往車外瞄了數眼後,笑得跟常年混迹于市井的市儈似的,連連擺手:
“沒事的小相公!隻是崴了腳,不打緊的!等回家去泡個熱水,再揉搓揉搓,睡上一晚,就能好!”
随後拍了拍鞋子表面沾的泥:“我這腳先前踩進了泥坑裡,叫這草鞋裹着,又髒又臭的,别再髒了您金貴的手!”
花春盎不放心:“真不打緊?我這有上好的金瘡藥。”
男孩拍着胸脯說道:
“不打緊的不打緊的,我們山裡的人不比你們城裡的人金貴,皮糙肉厚的,歇息歇息,就能治好不少的小毛病。
小娘子您真是人美心善的活菩薩!以前我臉盲,廟裡的仙家菩薩,全感覺長一個樣,現在我心裡有了底,以後想菩薩時,就照着您的樣子想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