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模糊,難分敵我的骸骨,全部被填入一個大坑之中,并以一大碑石立于墓前。
戰死者衆多,名姓無法一一刻于墓碑之上,于是僅以“勇守武威城之英傑”八字,聊以祭奠。
花春盎撿起一把隻剩下秃杆的掃帚,想要替這座萬人冢掃掃,結果秃杆剛剛觸及墓碑,亂墳之上就沖出了無數的亡靈,它們尖叫咒罵怒吼,無一不在詛咒着同一個人——
“曹元洲,你不得好死!”
“曹元洲,你斷子絕孫,覆宗絕嗣!”
“曹元洲,你死無葬身之地!”
“曹元洲,你害死了我們,你害死了武威城所有的百姓,你連衷心跟随你的兵士也不放過,你該下阿鼻地獄,你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曹元洲,我要殺了你!”
“曹元洲,你跟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曹元洲,你去死吧!”
“曹元洲,你不得好死!!!”
……
亡靈伸出的扭曲雙手,無一不朝着花春盎逼近,可這裡哪來的曹元洲?曹元洲不早跟它們一起被葬進這座萬人冢之中了嗎?
跟他們一樣,死得一窮二白,連名姓都沒留下!
“我不是曹元洲!”
“這兒沒你們想要的曹元洲!”
“别抓我呀!”
花春盎将秃杆掃帚向它們丢去,而後瘋狂逃離,奈何這些鬼魂窮追不舍,幾次抓住她的腳踝,差一點将她絆倒!
踉跄着,花春盎欲召出以上古神獸獬豸的骨架煉出的長弓,奈何總也召喚不出!
雙手用力抓握住長命鎖,欲變回薄薄的一片紙人試圖逃跑,但從前百試百靈的變身術,在此刻亦成了擺設!
鬼魂蜂擁而至,後領子忽而一緊,被咻得一下往後拖拽而去,花春盎絕望地罵道:“丫的!”
身體迅速後退,朝她撲來的鬼魂們,迅速縮小遠去,風沙迷眼痛出了眼淚,花春盎閉上了雙眼,結果落入鬼腹的疼痛遲遲未至,在空中拖行的雙腳反而落入了實地。
花春盎猛得睜開了雙眼,入眼隻見一張醜陋至極的老面龐。
半張臉坑坑窪窪的,滿是燒傷後留下的傷疤,半張臉情況好點,卻也被橫七豎八的皺紋給占領了,下垂的眼皮将半數以上的眼球遮擋了,整張臉就差刻上四個大字——兇神惡煞!
皮肉雖是可怖,但五官輪廓卻頗為眼熟,驚吓之餘,話語比尖叫更先出聲:“殺人魔頭曹元洲?!”
老眼昏花,舉着單邊琉璃鏡,不得不湊近了觀察她的老人家站直了,花春盎這才看到他身穿的盔甲,于是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老人家不滿地指責道:“小丫頭,我剛剛救了你,你就過河拆橋?”
随即又冷笑道:“‘殺人魔頭’這四字承讓了,不過我可不是勞什子殺千刀的曹元洲,退一小步,我是他唯一的兒子曹長勝。”
“曹長勝是誰?”
花春盎隻覺得這名字無比熟悉,但苦思之下反而想不起是誰。
“鼎鼎大名的武威将軍都不認識,小丫頭,你該不會是北狄與苗疆派來的奸細吧?”
曹老将軍收起琉璃鏡,嫌棄得将她丢給了一旁侍立的副将,随之将帶來的祭品一一擺在了墓碑前。
一共一壇酒,外加三碟小菜,三兩下便擺好了。
曹老将軍先是将酒灑在墓碑上,而後抱着剩下的酒,配着完好無缺的小菜,邊吃邊說道:
“前半年北狄蠻夷子不知磕錯了甚麼藥,屢次進犯我大岐邊境,我便幹脆将邊境線又往外擴充了一百餘裡,打得他們落花流水,作為遲了三月來看望你們的賠禮,夠格吧?清明沒趕上來掃墓,你們可真怪不上我。”
“這一壇酒花了我二兩銀子,三碟小菜五十文,是我專門跑鎮上買的。都成鬼魂了,意思意思吃點得了,做隻文明鬼啊,一個一個來吃别搶。
不管生前是哪邊的人,死在我大岐境内,就是大岐的鬼了,生前恩怨一筆勾銷,否則不給吃不給喝啊。軍中禁止燒紙錢,反正這整座城,全是你們在住,錢燒下去也沒處花,差不多就得了……”
花春盎震驚了。
二兩銀子的酒,十分一倒在墓碑上,剩餘十分九全落到了他的肚子裡。
五十文三碟的小菜,一碟辣白菜,一碟炖土豆,一碟涼拌土豆絲,全是些素菜,幾個筷子的功夫,還全被他吃得一幹二淨了!
就這點東西,還好意思叫近萬數的鬼魂不搶?
整座城中,從人到鬼,屬他吃得最歡了!
紙錢也一點不燒。
這人當婊子還要立牌坊,摳搜得沒邊了!
花春盎回頭同反剪住她的雙手的副将尋求共鳴:“這世上有比他更摳搜的人嗎?”
副将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同她對視,用實際行動表示,他對此沒有異議。
曹老将軍吃完了下酒菜,喝完了酒,粗魯地用手一抹嘴,站起身拍了拍墓碑準備離去:
“吃也吃了,聊也聊了,今年就全部安分守己點,别再出來作妖了,明年我争取早點來看你們。”
轉頭審訊起了花春盎:
“小丫頭,看你這模樣,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說說吧,姓甚名誰,芳齡幾許,家住何處,我若給你綁了,家中能拿出多少的贖金,我若給你送回家去,家中又能給多少的賞銀。”
“曹長勝……武威将軍……你是郎君的外祖?”花春盎卡殼的腦袋忽然開竅,伸不出手痛指,就用犀利的眼神唾罵道,“不對,你才不配當郎君的外祖,你是殺人小魔頭!不,殺人老魔頭!”
花春盎想起來了,她便是借這位名叫曹長勝的小将軍的形聲聞味觸之五感,了解了當年之慘案。
如今的七旬老頭,早已難跟境像中的五歲稚兒重合,五官輪廓與氣質神态,更加肖似當年正值壯年的大将軍。
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曹老将軍沉重地摸了摸山羊胡,“你莫不是臭小子新娶的丞相之女吧?長相是與花玉山有幾分相似,長命鎖也對得上,你叫花甚麼來着。”
花玉山,正是當朝丞相,花春盎的老爹之名。
副将默默松開了手,屏息而立,假當自己是塊木頭,木頭的話,肯定是無辜的。
花春盎雙手叉腰:“不告訴你!”
“花……花春天?”曹老将軍長歎了一口氣,“花玉山當年殿試排行第七,靠着一張俊俏的臉,才勉強謀得個探花,果然空有美貌沒有文化,就算混上了丞相都沒用,哪家好人會給孩子取名春天呀?既不隐喻,又不代稱,一個字,俗不可耐。”
“你才沒文化,你才沒用,我爹比你有文化有用多了!”花春盎反駁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花春盎!”
曹老将軍笑道:“原來是我的孫媳婦花春盎,安歧郡主啊。”
許是想擺出和藹可親的表情,可惜滿臉的皺紋與傷疤,與縱橫戰場揮之不去的殺戮之氣,隻讓他兇神惡煞的同時,顯得詭計多端。
曹老将軍像初時那般輕松得将她提起:
“走吧,跟我回軍營,前半年忙着痛打北狄落水狗,不曾上皇城喝你與重光的喜酒,今兒個你既撞進我的地盤了,這喜酒,總得專門請我再喝一杯。”
“休想!”花春盎踢踹着雙腿掙紮着,總算記起了當初被老頭子逼着灌進腦子裡的武威一戰,“甚麼威武将軍,甚麼忠君愛國,武威一戰威名赫赫,原是你們曹氏上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皇帝老兒被你們騙了,滿朝文武被你們騙了,大岐百姓也被你們騙了!你們哪是在守衛大岐,分明是你們屠了武威滿城,卻還騙得大岐百姓為你們歌頌傳揚,你們曹氏上下簡直厚顔無恥!”
曹老将軍冷笑道:“我孫子謝恒,謝重光亦是曹家人。”
“……”花春盎卡殼了一瞬,複又争辯道,“既入贅了我花家,我家郎君從此就是我花家人!”
曹老将軍終于将她放下,剛剛的那點子溫情,全飛到九霄雲外去了:“誰告訴你這些的?”
花春盎:“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蒼天有眼,殺人老魔頭,你的罪行無所遁形!”
曹老将軍:“小丫頭,我可不信甚麼天,我既拿起了這對斬.馬.刀,就不怕百年之後下地獄。舉目凡塵之内,神迹不複,你究竟是如何知道這些事的?
你别胡言框我是這兒湊不出一具完整的魂魄,連奈落都去不了的混沌告訴你的。”
花春盎别開頭故意不答。
“重光告訴你的?成親不過短短一月,他竟是與你親近到如此地步了?”曹老将軍長歎了一口氣,語氣中大要有将謝恒軍法處置的意思,“果然美色誤人啊。”
花春盎着急争辯道:“才不是郎君告訴我的!郎君若知道他聲名遠揚的親外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老魔頭,定然會上奏朝廷,讓你伏誅抵命的!”
曹老将軍眯了眯眼:“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我自己看見的!”花春盎毫不畏懼地瞪着他,“含恨而終的亡魂們,引我至此,讓我看見當年之事,就是想讓我替它們伸冤!”
“小丫頭,你怕是不知道,外邦的敵寇們,都稱我為比地獄修羅還要可怕千萬倍的人間惡鬼。”曹老将軍冷笑一聲,說道,“挖開亂葬墳。”
副将連忙單膝跪地勸阻道:“将軍,這是先皇親自下令建造,親自提筆墓志銘的萬人冢,私自挖掘怕是會被定罪。”
曹老将軍高聲道:
“我曹家上下,滿門忠烈,曆代保家衛國,當年先皇都不曾給曹家定罪,如今大岐榮華不複,千瘡百孔,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傀儡皇帝,不過中年時在我們幾個鎮國将軍鐵桶似的保護圈中禦駕親征了一回罷了,還妄敢動我?他怕是想重回當年,連邊境線也不想要了!”
副将冷汗涔涔:“将軍慎言!”
曹老将軍:“慎言甚麼狗屁!狗皇帝既把我困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就别想我不罵他!”
副将見曹老将軍心意已決,怕他再說出更加大逆不道的話來,不敢再勸,隻得雙指做哨用力一吹。
響亮的哨聲沖天而去,不一會兒,鮮有活人踏足的鬼城,就浩浩蕩蕩地踏進了一隊訓練有素的人馬。
區區十人,給他們走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花春盎看傻眼了,而後更加瘋狂得掙紮踢踹着:
“殺人老魔頭,你敢挖英傑冢,我就敢告到皇帝老兒那裡去,讓你晚節不保,锒铛入獄,人頭落地!殺人老魔頭,你放開我!!!”
曹老将軍宛若地獄修羅般的面龐,叫人看不清喜怒,他一字一句将宵小的話給聽全乎了,而後如她所願将她放下了:
“小丫頭,這兒天高皇帝遠的,你說是你先把我狀告到禦前,還是我先把你的腦袋給擰斷?”
花春盎立時用雙手捂住了脖子,不敢再吱一聲了。
副将指揮着下屬,僅僅一個時辰,就将這座容納了近萬具死屍的萬人冢挖掘開。
表層硬土挖開後,内裡的土質潮濕又松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