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幾十年的老墓穴,蓋土從内到外應該厚而堅硬,别說此次出行,隻帶了十名部屬,就算人數翻上十倍,挖掘如此一座巨型老墓,一天怕是都難以完工,更别提這群兵士所用的挖掘工具,是禦敵的刀劍了。
墓穴越挖越深。
“我挖到隔屍闆了!”
在其中一名部屬的長劍下探遇到阻力,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後,副将立刻命令一應部屬全部退回武威城外等候。
所謂隔屍闆,顧名思義,就是用于隔絕屍體與泥土的,萬人冢之大,斷無法填入棺椁,于是單以木闆蓋之,勉強算是蓋棺定論。
釘成一大片的厚木闆,早已腐爛不堪,副将用劍尖輕輕一翹,就翹開了一大塊。
漏進的天光,将豁口處照得一清二楚。
隻見墓穴之内,胡亂堆疊在其中的死屍,頭發、皮肉、毛發與指甲全部保留着!
副将驚叫道:“僵屍!将軍,萬人冢下的屍首,全成了僵屍!”
“大驚小怪甚麼?!”曹老将軍在看清墓穴之内的光景後,“借”了花春盎腦袋上一根發散着幽微熒光的簪子,而後跳進了墓穴之中。
一炷香之後,從另一處破木而出:
“甚麼破僵屍?不過就是肉身不腐罷了,爬起來一個我斬一個,爬起來兩個我斬一雙,活着的時候就不是我的對手,死了我還怕他們?”
渾身皆是屍臭味,幹脆脫掉笨重的盔甲,丢進了坑中,緊接着說道:“一把火全燒了。管他有的沒的,化成灰總蹦跶不起來了。”
沒了盔甲傍身,由于年歲老去,身體佝偻瘦削,終是讓他兇神惡煞的氣場,多了幾分老骥伏枥的滄桑。
副将再次單膝跪下:“将軍,老将軍也在裡面啊!”
曹老将軍冷笑道:
“他當初死得那般幹脆,獨留我一人替他背負詛咒,鎮守江山,挫個骨揚個灰罷了,若他不願,大可以活過來,我很樂意跟他對調一下,一把灰揚出去,倒落得個清閑自在!”
一語畢,掏出火折子,将星星之火丢進了萬人冢中。墓中的瘴氣瞬間被其引燃,空置了數十年的英傑城,蹿起了沖天的烈焰。
曹老将軍仰頭直視着沖天的火光,兇狠的眼中劃過一絲難以掩蓋的怅然:“管他陰謀還是詭計,老子一把火燒光了,叫他們無米難為炊,無兵難打戰!”
副将滿心憂慮,長跪不起:“将軍,聖上知道怕是會怪罪,這可是大不敬啊!”
“屍變是為不祥之兆,為保岐國之安危,當以大火淬之。”曹老将軍沖動過後,總算冷靜了下來,冷靜過後,一根筋得想出了個蹩腳的理由,再命令憂國憂民的副将,将他拉的屎給抹勻了,再在其上雕個花,“就以這句話為中心,寫一篇奏折往皇城送去。”
“喏。”
副将憂慮不減,一副吃了蒼蠅的表情。
花春盎被灼熱的火勢熏得滿面通紅,呆愣愣得站着不知躲避,火坑中斜飛出的一簇長火,朝她迎面飛去時,曹老将軍一把将她提出了危險圈。
城内黑煙彌漫,熏嗆得很,幹脆提着她出了城,一路上不僅健步如飛,還能中氣十足地嫌棄道:
“曹家的人,竟是半點傍身的本事都沒有……”
結果一低頭,隻瞧見手下的人兒,正淚眼汪汪地敵視着他,曹老将軍吓得火速将小雞崽給放下了。
“乖乖的,老頭子我都沒動你一根毫毛……”曹老将軍正十分不自在得自我辯解着,隻見花春盎更加怨念得直盯着他的糙手瞧。
旁的不說,毫毛肯定算動了的。
曹老将軍尴尬得将眼神挪至他處,幹咳一聲後果斷将前情揭過,并問道:“你咋就要哭了呢?”
花春盎深深吸了吸鼻子,不願在魔頭面前落了勢,于是努力蓄着眼淚,不讓其流下,指着曹老将軍控訴道:
“殺人老魔頭,你殺同族,吃同族不夠,還要把人挫骨揚灰,你簡直是比殺人魔頭還要可怕的殺人魔頭!皇帝老兒知道的話,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淚眼婆娑,要掉不掉的,白皙的小臉又被煙熏得黑不溜秋的,别提多可憐了。
曹老将軍是半點氣不敢生了,像是個受氣的小媳婦一樣小聲嘀咕道:“臭小子是怎麼調教媳婦的?一點不懂得尊老。”
就是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與之完全不貼切。
見花春盎剛剛還罵得氣勢淩然的,這會兒又一句話不說了,唯恐她憋出病來,又禍水東引道:
“小丫頭,臭小子呢?他怎麼将你一人丢在此處了?雖然你刁蠻任性,不知禮數,粗鄙無知,除了一張臉勉強夠看外一無是處,但既然娶了你,就得負起男人的責任,不管是吵架還是冷戰,都不能輕易将女人丢下。”
擱這繞了一大圈子,原是在指桑罵槐呢!
花春盎氣憤道:
“你才刁蠻任性!你才不知禮數!你才粗鄙無知!你還聽不懂人話!我明明告訴你了,我是被鬼魂引至此處的,郎君忙着抓身上的蟲子,匆忙之下如何能及時追來?!
不過你放心,郎君神通廣大,不日他定能找到我,等我将你所幹的喪心病狂之事一一告知他,你就知道‘大義滅親’這四字怎麼寫了!”
“甚麼亂七八糟的?”
曹老将軍聽得一頭霧水的,見花春盎罵起人來還算中氣足,便一口氣将她塞進了裝滿辎重的車中。
每年上英傑城祭奠,曹老将軍都隻帶十名左右的随侍,戰場上厮殺慣的人,身上總有一股血煞之氣,怕吓着沿途百姓,一行人便從來不住店,餓了啃糧草,渴了喝河水,以天為被,以地為席。
辎重不多,花春盎人又小隻,剛好能塞進去,将防水的布簾子再往上一蓋,勉強算得上一輛遮風擋雨的馬車了。
曹老将軍欣慰得如是想,随後将趕糧草的随侍趕下馬,自個兒鎮守在車轅之上。
殺雞用牛刀。
這下子,曹老将軍是半點愧疚都不剩了。
副将抱拳:“将軍,我去尋小公子。”
“罷了,小丫頭說得對,若臭小子連追人的本事都沒有,也不必當我曹氏的子孫了。”曹老将軍擺了擺手,策馬率先離去,“我帶着小丫頭先行回營,你留下五人候在此處,待見着他了,就隻說,他新娶的美嬌娘得罪了我,盡快來贖人,不然我就丢軍營裡操練了。”
“喏。”
“馬車”領着剩下的五人揚長而去。
副将看着幾度騰空飛起,再重重落下的糧草車,抹了抹冷汗,事已至此,隻能暗暗祈禱,那對看起來并不結實,随時都有可能分家的車轱辘,能安然撐到軍營。
……
金烏高懸之時,帶着五人苦等的副将,如願等到了策馬而來的謝恒。
謝恒重重一拉馬缰,在副将跟前停下,大抵沒料到在此處能遇見老熟人,眼中劃過一絲詫異,無暇詢問英傑城緣何成了一座火城,對方又為何在此,着急問道:“桑和叔,你可有見到一名長相嬌俏的女子?”
眼前這位副将,正是曹老将軍多年來唯一的左膀右臂,廣桑和,廣副将。
謝恒正要細細描述下花春盎今日的穿衣打扮,隻見廣副将點了點頭,說道:
“小公子,小夫人被将軍邀去軍營中做客了,一切都好,且不必着急,讓桑和叔先來考校考校你,看看這許多年過去,離了軍營,你的功夫是否落下了。”
一語畢,便飛身上馬,将謝恒給“踢”了下來。
謝恒拽着缰繩穩穩落地,險險避開了這一腳。
五名随侍自覺後退數步,各個臉上幸災樂禍,一副有好戲瞧的歡快樣。
廣副将剛想要大展身手,隻聽又一馬蹄聲起,擡頭時,隻見是位穿得比春日的牡丹還要豔麗的貴人。
不待近身,五名随侍已經将來人團團圍住。
箫岐陽仗着汗血寶馬,勉強追上,整個人差點被颠散架了,一眼鎖定了廣副将後,斂衽施了一禮:
“久仰廣副将以一擋百,戰無不勝,近距離搏鬥更是技壓群雄,三招之内必能取對方性命。百聞不如一見,廣副将當真乃人中龍鳳,頂天立地的铮铮男子漢。”
廣副将半點不掩飾被打斷鬥毆的不悅,上下又瞧了眼這男不男女不女的貴人一眼,确定自己并不認識此人後,很是不上道地問道:“你是?”
謝恒:“二皇子心系災民,借酒澆愁,不料酒醉失智,罹患夢行症,赈災途中誤入此地,二皇子乃赈災一事主心骨,為保極北之地趁早脫離苦海,你們二人速速護送二皇子回極北之地,需得萬分小心,不得有半點差池。”
被謝恒指中的兩名随侍看向廣副将,等待指示。
廣副将吃慣了邊關的風沙,聽見皇子朝堂這類詞,就周身不适,極北又有何災他半點不清楚,于是十分幹脆得借坡下驢,揮了揮手:“照小公子說的。”
“喏。”
“喏。”
兩名随侍齊聲應道,而後一人飛身上馬,在箫岐陽的身後坐定,搶過馬缰,驅策而去。
另一名随侍則背着武器追在後頭,大有若是貴人不吃敬酒,就要上罰酒的架勢。
箫岐陽回頭揮袖喊道:“廣副将救我!我是專程來拜訪曹老将軍的,廣副将救我!”
“偏僻之城的風沙比邊關的還要喧嚣。”廣副将扣了扣耳朵,被一旁随侍提醒禮數要周到,于是眼神又追着馬屁股追加了一句:“二皇子若是少了一根寒毛,砍你們的腦袋問罪。”
“喏!”
“喏!”
廣副将舒服得回頭,抽出腰間挂着的兩柄大頭錘,待要大幹一場,隻聽謝恒提議道:“為求速戰速決,桑和叔,老規矩一對一單挑如何?”
“以朱砂為武器,提前在對方的要害處點上者,是為勝。”
為了最大程度避免受傷,軍中常立此規矩切磋,無朱砂就一人抓一把濕泥,總歸能落下印記即可,唯一的缺點便是打得不夠盡興。
“依你的。”
廣副将将腰間的兩柄大頭錘解下丢遠:“罷了,你這一身近身搏鬥的功夫,還是我教的,今日我就叫你知道,甚麼叫做師父永遠比徒弟厲害!”
結果武器落地的響聲剛收了尾,隻見剩下的三名随侍,以三角鼎立之勢将他團團圍住。
廣副将舉起的拳頭放下不是,繼續擡着又不是,四肢發達的腦袋愣是想明白了,一股邪火竄出:“你們反了天了?”
随後一眼鎖定了幕後黑手,冷笑道:“小公子,你這是甚麼意思?說好的一對一單挑呢?”
“鐵桶一樣的曹家軍,小公子竟能安插進人手,将軍定會無比欣慰。”
口中說着欣慰,卻是咬牙切齒。
而後暗自歎息道:“怪我糊塗,唯二的兩名衷心親侍,還被你支使出去了。”
“改日再和桑和叔切磋,今日謝恒忙于尋妻,多有得罪了。”
謝恒抱拳賠完罪,就策馬朝着地上明顯的車轱辘印追去。
三名内應攔不住大名鼎鼎的廣桑和,但拖上一時半會兒,對急于趕路的謝恒已是足夠了。